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 宇宙第一初恋 】 ---------------------------------------------------- 这是B市郊区山里的农家乐旅馆,外面雷声滚滚,漆黑的夜在滂沱大雨中显得格外的沉默。   这已经是我们困在山里的第二天,旅馆里的旅客加上老板一家,统共十六人??停电,手机没有信号,加上旅馆里储备的食物已经吃完,于是原本还拍着胸脯保证没事的老板也不再乐观,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沉默。   我叫唐果,目前就读某医学院研究所,刚放暑假几个同学便商量着来郊区游玩散心。天气预报说未来三天都是阳光明媚,结果出行那天下小雨,刚在农家旅馆安排好不久,这雨就滂沱起来了。如今我们能做的,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问候气象专家们那群孙子的祖宗,等待这场大雨停歇。   晚饭吃的是稀薄的能照出人影的米粥,在停电的情况下,我们出行的九个人都聚集在一个房间里。当然打牌是不可能的,缺德的猛女陶冰提议讲鬼故事,得到众男生的一致响应。在场的四个女生中,除了我懒得拆陶冰的台,其他两个已经抱成团破口大骂。   我背靠着墙,于雅致凑过来握住我的手:“害怕吗?”   “不怕。”我说。   于雅致是我交往了半年的男朋友,他是冯教授的得意门生,而我是冯教授的心头肉。冯教授和师娘有个女儿打入美利坚联合国学习他们的先进技术,预计几年后回来建设社会主义。于是师娘无处发泄的母爱就泛滥到我们身上,每逢周末就管吃管喝,而我跟于雅致是师娘家的资深门客,于是在师娘的推波助澜下发展成了恶俗的情侣关系。   而这次写生于雅致本来是不来的,上周跟师娘包饺子时,听师娘说什么穷山恶水出刁民之类,深山老林打家劫舍,总之是解放前土匪山寨的调调。以至于老师那句“谁能刁过她,她不劫别人就是祖上积德……”这样的至理箴言也没能给他洗脑。于是这样一起困在这青山绿水间,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传出去倒也是一段感人至深生死相许的爱情故事。   我胡思乱想着,鬼故事已经讲到第三个,说的老北京故宫里深夜里有提着灯笼的宫女走动。身边的比我低一年级的瘦猴男生叫龙侠的突然拐了我一肘子:“学姐啊,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啊?”   在黑夜里,声音近似于耳语,众人却都听得清楚,这是每个人心里都在想,可是又不敢说出来的事。天边的闷雷和无止境的暴雨拨动了神经,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我还不想死。”有个女生带着哭腔,“我爸妈还等着我暑假回去呢。”   这女生是我同班上刘恒的女朋友,学室内设计才念大二,属于这次活动带的家属。刘恒听女朋友这么说,难受地喊:“娟儿,这儿没人想死,下个雨死不了人的……”   大家纷纷应和着,可是也没有什么底气。   天快亮时,外面闹哄哄的,旅馆里来了一拨人。是两里外农家旅馆来的旅客,六七个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伤,有个女人腿肿得像紫红的萝卜,被丈夫背着昏迷不醒。连着两天的暴雨引发山体滑坡,半夜将那个旅馆埋了,他们逃得快才幸免于难。三十多岁的汉子嗷嚎大哭:“太惨了,刚开始还听见小孩在哭,后来什么都听不见了。”   老板找了点消炎药给那个女人喂下去,可是谁都知道,她需要及时的救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在饥饿,孤立无援,恐惧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迫在眉睫的死亡。   于雅致把我拉到屋里,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块巧克力,剥开纸塞我嘴里。我第一次觉得于雅致跟小叮当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把剩下的几颗全给我,而后说:“我刚才和刘恒他们商量了一下,老板说,几公里处的水库附近有村庄,路堵住了,不知道那里的人怎么样了,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我点点头:“我们什么时候走?”   “不行,你们女生留在这里!”于雅致说,“我保证尽快回来!”   “你什么都保证不了,我必须去,与其在这里惴惴不安地等着,不如在险境中求生。”我剥了一块巧克力塞他嘴里,拍拍他的头,“走吧,把巧克力分了,我们都需要热量。”   我左脚还没迈出门,就被于雅致拽回来推到墙上抱住,他的心跳得很快,如同擂鼓。于雅致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文雅细致,我们交往半年,他不温不火,我意兴阑珊。平时约会都在图书馆,吃饭大多数是在食堂,改善生活就是去师娘家,最亲密的举动无非是他送我回家,在楼下灯影里落在额头上的浅吻。   这样炙热的拥抱险些让我无法承受:“于雅致,你犯病了啊?”   他笑起来:“是你太可爱了。”??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情侣之间肉麻肤浅的调情,这有点不像于雅致的作风。不过现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们没时间抱在一起讨论彼此的作风问题。于雅致接着说:“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你要留在这里照顾好其他女生,否则我们不能放心出去。”我只能答应,他说,“等我回来。”   好在老天稍微开了开眼,暴雨转为中雨,路面的能见度转好。热血青年们都已经准备好出发,女生们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们都知道这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当然我们也不想坐以待毙。   ??   然而人生就像一场赌博,押宝这种事有赢就有输的一方。   快到中午时,水突然漫上来了。   不过是短短的半个小时,从脚踝漫到胸口。旅馆老板惊恐地说:“可能是上头的水库决堤了!”我们爬上屋顶,水势长得很快,我们站在二层砖楼顶,看着汹涌的水势,女人们忍不住绝望地哭起来。   是的,绝望。   那混着泥沙的浑浊的水面,掀起的水花却是雪白的,我突然想起书上说:假如有一天你面临生死攸关的时刻,你想起的人,必定是你最爱的人。我想起了谁?除了我的骨血至亲,还有那个远在天边的男人。   ??那个我深爱的男人。   他的工作是随时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危险,而此时,我们远在天边各不相干,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感觉到他的存在,近在咫尺。如今我站在他站过的位置,在死神的面前。他全身而退,而我八成要被死神抓去当二姨太了。   我很冷很饿,也很累很困。于是我很顺应自己的心意闭上眼。   不知道谁在我耳边喊:“唐果,你不能睡啊,你会失温的,快醒过来!”   我想睁开眼,可是眼皮好似坠了铅块,身体却是飘飘欲仙,腾云驾雾似的。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远,可是心里的声音却越来越斤,越来越清晰。   叶榛。   你不要再讨厌我了,我快死了。   或者你已经不再讨厌我了,你已经忘记我了吧,忘记我这个纠缠了你四年的恐怖分子。   我挚爱的,你不必费心记得我。   可是,请你记住那些与我有关的岁月,从十六岁到二十岁,它很短暂不够甜蜜,它是你的负担甚至灾难,却已经倾尽了我的一生。 那是一座洁白的丰碑,立与天地之间,终有一日,我会死,它永不! 第一回 我面前的这棵树,榛榛其叶,灼灼桃花,美不胜收。 1 [本章字数:2099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1:16.0] ---------------------------------------------------- “我国著名诗人唐果说:我们这一生能相遇,是命运的安排,没有人能背叛命运,即使你也不行。”我捧着饭缸子对着眼前的人,狗腿地笑,“叶教官,您说是不是啊?”   两天前几辆巴士把我们送到这爹不疼娘不爱的郊区部队,进行高一军训。我面前这个笑起来百花齐放的帅气大男孩叫叶榛,是负责我们班的教官之一。下了巴士他是我第一眼看见的人,双目对视,他微笑,我如遭雷击。关于一见钟情这种事,在我十六年的生命里,第一次发生,我坚信它也是最后一次发生。   据打听到的可靠情报,他今年十九岁,性格坚韧开朗,军校在读大三生,暑假在部队实习,这次高中军训结束后返校。   他挺有趣地看着我:“著名诗人?这是哪个著名诗人说的啊?”   我摆出柔美的笑脸:“不认识没关系,现在你认识了,我叫唐果。”我伸出手去,他勉为其难地握了一下,被我立刻抓住,周围一片唏嘘声,叶教官很无奈,我继续循循善诱,“叶教官,你信不信一见钟情啊?”   “我信。”叶榛点点头,真诚地想我这棵长歪的花朵扶正,“不过唐果同学,这是不可能发生在你我之间的。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你站在沙漠的边缘,看见一棵树就欣喜若狂,可是再往前走几步你就能发现那里有整片茂密的森林。”   我往周围的森林瞥了一眼,都是绿压压的迷彩服,歪瓜裂枣发育不良的歪脖子树。   我坚决地说:“我可以为了你这棵树,放火烧了整片森林!”   叶榛怔怔地看着我,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看着我面前的这棵树,榛榛其叶,灼灼桃花,美不胜收。   这时背后传来张教官阎王般冷酷的声音:“这位同学,一百个仰卧起坐,出去,马上!”   我光顾着跟叶教官求爱,午饭没吃上两口,又在大太阳底下拼死拼活地做完了一百个仰卧起坐。刚认识不久的同班女生们围着我露出一副花痴相。这个说“唐果你是我的偶像”,那个说“唐果你是我们六班的骄傲”。   负责的班长李元跑过来说:“唐果,等军训结束了,你想追谁就追谁,可是军训期间,你这样影响我们集体分啊,你的集体荣誉感哪里去了啊?”   我冤啊,根本就没有的东西,我怎么知道它去了哪里?被李元婆婆妈妈的一顿数落,我眼前发黑,一口黑血含在心头。等做完仰卧起坐,还没喘口气,集合哨就吹响了。在太阳底下站军姿站得头昏眼花,我委屈兮兮地盯着叶教官。他立得笔直,目不斜视,我内心气绝。只听见阎王张喊了声“向后转”,我一转身整个人中弹般死挺挺地趴下去。   “哇靠,血……”   “啊,摔死了吗?摔死了吗?”   ……   我趴在地上,疼得整个人都懵了,一股湿意从脸上泛滥开。这时一双手把我翻过来,手绢捂住我的鼻子,整个人被抱起来:“其他人继续训练!”清泉般凛冽的声音,我慢慢睁开眼,是美好的叶教官。   噢,公主抱,天杀的,我的鼻血流得更浩荡。   那是我跟叶榛第一次亲密接触,他抱着我飞快地穿过绿压压的队伍,他犹如神祗,好像在抱着心爱的新娘赶往教堂,迫不及待,马不停蹄。   也许说起来没有人相信,我用第一眼爱上他。   在表白后便不久就想跟他步入礼堂。   那年我十六岁,你可以说我幼稚,莽撞,不知天高地厚,可是你不能说我不懂爱情。这是一种天分,有些人耳濡目染无师自通,有些人却能寻寻觅觅蹉跎一生。显然我属于前者,见到叶教官瞬间就通了,跟小说里说的小道士被一道闪电劈开灵台,顿时神智清明飞升成仙去啦。我躺在医务室病床上拽着叶教官的袖子哼哼唧唧。   “中暑,低血糖,体力消化过大。”叶教官有些幸灾乐祸,“谁叫你中午不好好吃饭。”   “叶教官,我可以好好吃饭,但是你要做我男朋友。”   叶榛眼睛汪着水,哭笑不得:“有谁用自己的身体健康来要挟别人的?我说唐果同学,你还是去森林里转悠转悠吧,别在我这棵树上吊死。这棵树下早已尸骨成堆,可是本树早就修成正果了。”   “你有女朋友了?”   叶榛拿了个苹果削啊削啊,皮薄不断,一看就有练过。   他慢悠悠地:“我看起来很像没人要的人吗?”   “不像。”我很老实。   叶教官笑盈盈地看着我,等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你替我跟你女朋友道个歉,你跟她说……”我塞着棉花的鼻腔热血翻涌,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国著名诗人唐果说,这世上没有挖不开的墙角,这个男人,我要定了!”   叶榛眼睛瞪得大大的,他骨子里再坚定不移,嘴巴再巧言善变,那也是对着阶级敌人的。我是他要保护的人民,是祖国的花朵,他要细心浇灌,不能辣手摧花。他只有十九岁,在感情经历上,并不比我丰富许多。   所以他削完苹果就跑了。   我一觉醒来天都黑了,护士姐姐指着桌上的饭缸子说:“那是你们教官送来的,快吃吧。”   “送我来的那个教官吗?”   “不是。”护士笑着说,“是你们小张教官,瞧这碗里都是好料,给你开小灶了啊。”   我食不知味,吃了就回宿舍,女生们在叠被子,要求是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大家都咬牙切齿,老娘这辈子都不想吃豆腐了!包括豆腐卷,豆腐皮,冻豆腐,麻婆豆腐,豆腐镶肉!连豆浆都不喝,红豆绿豆赤小豆一起讨厌!活生生的迁怒啊!   我懒洋洋地倒在床上,上铺的杏子兴致勃勃地围观:“鼻子没歪啊,也没破相啊。”   “我怎么觉得你很遗憾呢?”   “那不能够啊,我是表示很欣慰。”杏子八卦地问,“跟你的叶教官进展如何?”   据我勘测那墙角糊了水泥钢筋,真不大好挖,费时费力。我心里大叹一口恶气,二万五千里长征才走了第一步,看来要坚持长期抗战,遵从毛主席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指导原则。 2 [本章字数:2029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0:29.0] ---------------------------------------------------- 第二天早上看见叶榛,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无视小张教官,甜甜地喊:“叶教官早上好!”   他像换了个人,表情严肃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小张教官的黑脸上出现了裂痕,在我看来颇有些哀怨。可是我比他还哀怨,因为叶榛压根不理我了,对谁都如沐春风,单对我摆出一张食古不化的晚爹脸,除了训练时,十米之外看了我都像见了鬼一样迅速离开。   我连着折腾了几天,发现除了集体活动,否则根本就看不到叶教官的人影。   这下好了,我成了全班的笑话了!连外班都知道六班有个把教官追得看不见人的女生,我算是彻底出名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瞧,那个就是六班的唐果,看不出来吧?   我怒了,瞎了眼的,什么叫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你大爷啊!我妈长得像邓丽君,是个我们院里出了名的美女,年轻时半个纺织厂的未婚已婚离异男青年都给她写过情书!我长得像我妈,就是少女版的邓丽君!你们谁敢说邓丽君长得不好看!   于是在某天熄灯后,我准备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偷偷溜到教官宿舍找叶榛。杏子这几日已经跟我产生了革命感情,同意给我打掩护。这并不容易,我们一路要绕过巡查的教官,溜着墙根跑过去。不过这两日我已经摸清楚了最近最隐秘的路径,所以这次行动出奇地顺利。   我们坐在门口边,杏子压低声音说:“我去那边墙根等你,你确定张教官不会抓你当典型批斗啊。”   “毛主席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笃定地说,“越是内心软弱的人,越是外表强悍,张教官也只能吓唬吓唬那些没见识的孩子。”   “牛啊,果果你生错时代了,你哪是人啊,你简直就是希腊神话里的雅典娜啊。”   “过奖过奖。”雅典娜稍稍谦虚了一下,“我说你什么时候走啊?”   杏子翻了个白眼,默默地遁了。   我把耳朵贴到门上,里面一片安静。咦?这个时间他们应该是巡查刚回来啊。我正纳闷着,突然门从里面拉开了,我一头栽进去,屋里的书桌上亮着台灯,叶榛抱着肩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小张教官明显地哭笑不得。   我有点尴尬:“嗨,叶教官晚上好啊。”   “唐果同学,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宿舍里睡觉,难道是白天的训练强度不够,要不要去操场跑几圈?”他秀气的眉挑着似笑非笑的,那个帅。   “好啊,我们一起去跑吧!”我跳起来,活力十足,“跑多少圈都没问题。”   小张教官“扑哧”一声笑出来,而后就把脸转过去忍着,忍得很痛苦,肩微微颤抖着。我就说他是纸老虎。此刻纸老虎摆出看热闹的架势,书都拿倒了,耳朵竖得像雷达。   叶榛闭上眼顺了顺气,而后睁开眼,换上一副师长的口气:“唐果同学,说白了吧,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女生。我喜欢我女朋友那种安静温柔的,换句话说,我只喜欢她。你这样让我很困扰,而且女孩子还是要矜持些,大多数男人都喜欢那样的女孩子。”   我不卑不亢地:“我不必讨好大多数男人,我只喜欢你。”   “可是我属于大多数男人之一,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你的意思是,我要讨好你,就必须按照大多数男人的标准?”   “你不需要讨好我,我是教官,你是学员,即使两天后我们分开我永远都是你的教官,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可能性。”叶榛的领地寸土不让,防守严密,不给我任何侵入的机会,“现在立刻回去,我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我看着他,心里痛啊,人家都说女追男隔层纱,这是什么纱?!金刚纱!   “如果我在这里放弃,那就不是真的爱你,也违背了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原则。”   小张教官终于回过头,眼神激动,黑板砖脸上泛着红润,跟回光返照似的。   “很好!我最欣赏有原则有理想的人。”叶榛也笑了,眼里找不到半点开玩笑的样子,“熄灯后在基地乱逛,违反规定,扣你们班十分,全年级通报批评!唐果同学,马上去训练场场上跑二十圈!然后回宿舍!”   ……   叶榛是认真的,眼睛里写着明显的疏离和冷淡。那时我毕竟才十六岁,青春无敌无法无天的,若说没被打击到不难过,那是骗孙子的。我想逃。在那样不受欢迎的目光下,我想逃。可是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我便生不如死的难过。   我一定是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我瞪大眼睛咬着牙说:“不就五圈吗?就算是五十圈我也跑!把腿跑断了,我爬也爬完!叶榛,我不是开玩笑的!我不会放弃你的!”   说完我就跑了,诺大的训练场上中央竖着一盏灯,冷冷的光线抽在我脸上,我闭上眼睛放声大哭起来。   整个训练场上空都回荡着我哀怨的哭声。   那是我第一次为了叶榛哭,而那时我并不知道,那仅仅是开始。   第二天扣班级分,全年级通报批评,我成了班级的罪人,班上至少占了三分之二的有集体荣誉感的同学想把我浸猪笼,剩下的三分之一人人避而远之。我一下子成了全年级的风云人物,走到哪里都被行注目礼。心里素质再强,我也是个脸皮薄的女孩子,比城墙还薄。   只有杏子跑来安慰我,勾肩搭背地说:“果果,别难受,我觉得叶教官不是故意针对你,你那样做确实让他很为难啊,他是教官,你那么胡闹,他由着你的话就落人把柄了。叶教官那么好的人,他估计自己心里也不愿意闹成这样。”   杏子不愧比我大一岁,不愧是中考成绩全市第四,不愧是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眼光深远,虚怀若谷啊。   我搂着她相见恨晚:“亲姐妹啊。”   等我像热血漫画里打不死的女主一样恢复了元气,半个月的军训也到了尾声。 3 [本章字数:1914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1:06.0] ---------------------------------------------------- 离开的前一晚,食堂里加餐,每个餐桌上都加了一碗排骨和一只烧鸡。男生们闹着要喝酒,教官们像模像样地虎着脸拒绝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掖住把准备好的啤酒抬到食堂。平时挺严厉的教官们其实都是军校的学生,暑假来部队实习,高中军训是他们的任务之一。卸下教官的职责,他们也是学生,玩起来也是很疯的。   叶榛表面上笑眯眯的不动声色,有人敬酒他就喝,眼看着班上的男生都灌了一轮儿,他还是斯文干净没出半点丑。有两个调皮的男生拿着三根筷子当三炷香,跪下喊:“原来您就是传说中的无量天尊,收了小的们当关门弟子吧!”   大家都很欢乐,只有我闷闷不乐,唉,离愁啊离愁。   想到明日一别,叶榛在军校,我在高中,要去找他还要隔大半个城,而且叶教官不定期下部队,我就记恨田美女没早生我几年。我坐到门口看我的叶教官被女生们围着,妻妾成群的架势,笑得像朵花一样,跟我装什么贞洁烈夫?   “唐果同学,悠着点,虽然说现在烤瓷牙做得比真牙还好看,但是还是原装的好用吧,别咬了,都快咬碎了。”小张教官咧开嘴,“别这么看我啊,这半个月不就罚你做了一百个仰卧起坐嘛。”   我仇视了纸老虎半天,终于泄气了,嘟嘟囔囔抱怨:“算了,是我罪有应得。可是那天叶榛教训我,你犯得着那么高兴吗?”   “什么高兴啊,我是激动!你是不知道叶榛铁齿铜牙,平时怎么欺负我们的。他的嘴就是冲锋枪‘叭叭叭’一通扫射,没见过个还能喘气儿的。你是他的克星,你不知道看见他每天跟过街老鼠似的,我们真有点翻身农奴把歌唱的畅快啊。”小张教官把凳子又拉近了一点,口水横飞,“我说果果啊……”   我四十五度忧伤望着天,才一会儿功夫就从唐果同学变成果果了,炒盘菜也没这么快啊。   “你要真想追他,张眠哥哥给你当内应,早看他小子不顺眼了。”   我立刻谄媚地抱住纸老虎的胳膊,眼泪汪汪的:“你是我亲哥!哥,什么都不说了,以茶代酒了!”   张眠一拍大腿:“你这妹妹我认下了,果果啊,以后你就把张眠哥哥当亲哥使吧。”   我这才知道板砖黑脸小张教官的名字叫张眠,我干爹干妈真是文化,目字旁边一个民字,意思就是要看着人民,天生就是个当解放军的料儿。茶过三巡,张眠同志喝得眼睛眯着一条缝,我趁热打铁:“哥,我以后算是军人家属了吧?以后能去你们学校找你不?”   张眠豪爽地拍了拍我的肩,差点没把祖国的花朵拍折了,乐了:“当然算啊,你随时可以打着来找哥的名义围追堵截小叶榛。”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张眠同志真是装傻都不会。   最后叶榛还是喝多了,我军内部搞分裂打击报复,被教官同志们合伙灌醉了。   而后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乖乖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说,挺能唬人的。   同学们都癫狂了,灌倒一个去灌另一个。   我走过去,想趁他神志不清的时候跟他坐一会儿。我发誓我就是想坐他身边,什么都不用说,反正说了他醉醺醺的也记不住。   可是叶教官突然扭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漆黑的瞳孔又大又亮,闪着水光,嘴角挂着饕餮满足的笑意,像我在动物世界看过的蓄势待发的非洲野猫。我的心急剧地狂跳,被这么随随便便看两眼就心潮澎湃了,却没想到小叶教官做了件让众人石化的事。   他把手放在我头顶揉了揉,笑着抵住我的额头,眼对着眼,我闻到了他皮肤上混着酒气和新鲜竹叶的气息,大脑顿时轰然炸开。   “你……变小了……”他困惑地看着我。   四周那个静谧,连个喘气儿的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也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回过神来,哇啦啦地叫着推开他往外跑。这人会妖术啊,我彻底被收服了!完蛋了!我完蛋了!我他妈的完蛋啦!死叶榛!臭叶榛!混蛋叶榛!你他妈把我唐果当成谁了啊!   晚上我破天荒春心荡漾的失眠了。   次日早上本姑娘荣升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黑着两个大眼圈去食堂吃早餐。昨天叶榛那神奇的发酒疯的举动估计我亲哥已经跟他汇报过了,此时他正和我亲哥面对面吃早餐,我往食堂门口一站,顿时心灵相通四目相对,叶教官虎躯一震,仰脖子把粥灌下去,一抹嘴跑了。   我这样矜持的少女矜持一晚上也就够了,乘风破浪地冲过去,对着哄笑的教官堆瞪着眼。   张眠同志眯着眼睛:“果果,谁惹你啦?”   我一个个指着他们的脸:“刚才谁笑他来着,我可记住你们了,你们把各自的女朋友看好,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有个教官拍着大腿大笑:“果果,你这打击报复面也太广啦。”   看他们这么欢乐,我还是很伤心的。   吃过早饭接我们回去的大巴也到了,同学们依依惜别了半天,我坐在车窗口看叶榛。他正带着招牌的笑容目送同学们上车。我把下巴磕在窗边上,耷拉着耳朵自我安慰,短暂的分离是为了重逢时更加甜蜜。   车快开时,叶榛走过来伸手揉了揉我的头顶,我吓了一跳,他微笑着:“唐果,以后要好好学习,你还小,以后喜欢你的男孩子多着呢。我祝你幸福。”   我看着他,金色的光线下他像会发光一样,柔软的善良的光。   那时我无比坚定,我会幸福。   因为叶榛祝我幸福,而我,也会让他幸福。 4 [本章字数:2318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1:35.0] ---------------------------------------------------- 从小老唐就问我有什么理想。   那时候不懂事,每天一个想法,今天写作文要当科学家,明天看了个本小说又想当作家,有段时间看春节联欢晚会喜欢赵本山,还想过当小品演员。高一军训后回家我认真跟老唐说,我已经确定我的理想了,我要当军嫂!   老唐跟田美女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了半天,头顶飞过一串乌鸦,而后没形象的爆笑。在他们的心里我还是个小女孩,不懂事的,天真无邪的。其实我已经长成了大女孩,经历太少,可是心理趋于成熟,已经不需要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可以展翅飞翔,可以历经风雨。   高中这三年我并没有荒废半分,因为我要做个可以配得上叶榛的人。   他有他的事,我也有我的事。   若是想要长久的相守,必须先要学会忍受分离的孤独,甚至享受孤独。   有张眠同志做内应,我将叶榛的作息掌握得一清二楚,每天都给他发信息,不过是平日里学校发生的小事,叶榛回的信息大同小异,都是认真学习报效祖国之类官腔。有时我真怀疑我们班主任是他家亲戚,如出一辙的苦口婆心。   不过我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气馁”“放弃”“失败”这几个字就对了。说得好听点是有长性,说得难听点就是厚脸皮。每个周末我都想办法去他们学校借着看亲哥名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没过半年全年级都知道叶榛同学有个追求者,代号“恐怖分子”。从此每次我去看叶榛,张眠很识时务地自动回避,他们宿舍里没少吃我喝我的室友们也喊着:恐怖分子来袭,我等老弱病残抵抗不住,先撤了,叶榛同志,祖国的未来就靠你了!   每次叶榛都笑得咬牙切齿一脸愁容,可是忍不住我可怜巴巴地眨着眼装可怜,他也只能带我去食堂吃饭。   刚开始叶榛是很抗拒的,尤其是在食堂里四面八方的视线攻击,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习惯成自然。后来我去找他,他已经能很坦然地带着我在种满梧桐树的柏油路上穿行而过,从容淡定面不改色。   老唐说过,没有什么努力会付之东流。   虽然平时老唐在田美女的统治下活得有些憋屈,做事也经常不太靠谱,可是他的理论却是从没错过。   我想我在叶榛的领土上已经站稳了脚跟,即使在角落里,接收不到阳光雨露,只能远远的生活在一片暗影里。可是我已经在他的世界里,在他的记忆里,甚至生命里,是不可抹去的一部分。   叶榛大学毕业那年,我上高二,他考取本校作战指挥学研究生。而张眠毕业后去了部队,去送他上火车的那天,我在站台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全抹在他的军装上。叶榛把我从他身上扒下来,按住张牙舞爪的我说:“你放心去吧,以后我会把唐果当自己妹妹照顾的。”   张眠一个二十三岁的大老爷们,吸着鼻子,眼睛通红:“果果,你要好好听叶榛的话,要是叶榛欺负你,你就给哥打电话。”我只顾着哭,不懂事地抱着叶榛往他衣服上抹鼻涕。叶榛那天对我极其的耐心而温柔,他说:“看不出你还是这么重感情的。”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叶榛喜欢有情有义的人,因为他是这样的人。   可是我一直没跟他说,我之所以哭得那么难过,是因为我知道,叶榛研究生毕业后也是要走的,离开这里,同张眠一样离开这里。不管去哪里,反正不是我坐个地铁就可以到的距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虽然在一个城市里,也不能经常见到他,只是想到他在城市的另一边,抬头是同样的天,同样的云,同样的空气,还是觉得那么的踏实。   我没有跟叶榛坦诚相待,爱上他让我过早的学会了不择手段。因为张眠离开后,他的确像对张眠承诺的那样对我处处照顾得很得体。我发的每条信息他都回,从不敷衍,偶尔有了好笑的笑话还会转发给我。手机上无法保存那么多信息,于是我就一条条地记在笔记本上。从一个简单的语气词,到一个笑脸,哪天什么时间什么天气。   在这方面我聪明成熟的过分,我想收藏我爱的男人给我的一切,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那都是一笔财富,什么都换不来的年少岁月。   上了高三后便没了周末,我便不能去黏着他。可是叶榛已经习惯了我的出现,我不去找他,他好容易请假出一回学校就会带一堆好吃的来看我,我怀疑他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但是在他并承诺考全班前五就带我去看电影时,我祈祷他永远都不要痊愈。   在某些方面叶榛跟老唐是很像的,很善于用诱饵来激发我的战斗力。就像你想让驴子多磨点面,就在它的面前吊一根胡萝卜。   只是我心里无比清楚,无论叶榛对我再好,他也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无论我说多少次喜欢,多少次爱,多少次非他不嫁,他也只是笑眯眯地揉揉我的脑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来不能走进他的心里。   他的女朋友叫卓月,是报社的记者。   叶榛与卓月的父亲都是军人,卓月比叶榛大三岁,从小在军区大院长大,恶俗到死的青梅竹马。叶榛的母亲是高中老师,学前教育做得好,叶榛十三岁被高中破格录取,与卓月同班。那三年他们什么都是在一起的,一起上课吃饭回家,于是情花萌动水到渠成。   我在叶榛的钱包里看过他与卓月的合影,叶榛穿着作训服,卓月搂着他的脖子,长得清清秀秀的,不算什么美女,笑起来却是让人很舒服,两个人脸贴着脸笑得心花怒放。我嫉妒得肝疼,每期的晨报都买,找卓月写的新闻。   从她的文字里,我能感受到这个女人的善良慈悲还有社会公义感和使命感。六岁的差距在我们之间横亘着,除了年轻,目前的我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她。杏子说我这种近乎自虐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的大脑正常发育。   ??于是高中毕业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本市医学院学习临床医学专业。   杏子知道我要拿起手术刀走进白衣天使的行列,悲天怜人地冲着西方行了一个大礼,呼唤道:“佛祖,您老救救这芸芸众生吧,果果出手那是非死即伤啊。”   我气得蹦高高,就兴许你去外语学院进法语系,将来去香榭丽舍大道上喝咖啡勾引老外,就不允许我唐果如此高尚的救死扶伤吗?   现在想来,高一军训遇见叶榛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而上了大一后,是我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它们的共同点是都与叶榛有关系。 可见爱情果真是不得了的东西,可以让聪明人变成白痴,白痴变成白忙活。 第二回 试着喜欢我吧,求你给我个机会,别拒绝我。 1 [本章字数:2336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2:00.0] ---------------------------------------------------- 我念大一时,叶榛念研三,这种赤裸裸的差距真让人抓狂。   杏子的学校离我不远,坐地铁只要两站,她刚上大学就交了个男朋友,听说是个会用一百多种语言说“我爱你”的强人。杏子带来给我过目,叫赵多阳,比我们家叶榛矮两公分,也有一米八的个头了,可是白得有点不健康,软趴趴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枚。   我们在外语学院门口的火锅店碰面,杏子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脱个性,从她的脸上和行为完全看不出到底是在热恋还是已经七年之痒。   她无比淡定地介绍:“这位是赵多阳,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唐果,果果不吃香菇和胡萝卜,这两种不准点,还有今天不喝酒,果果是千杯不醉,你少在她面前丢人。”   我的心里内牛满面,见过女王吗!见过活的女王吗?!大名柯杏香,小名杏子,小杏子,小香香……好吧,她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视一切为草芥的眼神,这强大的气场!   赵多阳伸过手来,我想起刚才吃的棒棒糖棍上粘糊糊的,忙在身上擦了擦才握上去,人比花娇般地笑:“你好啊,我经常听杏子提起你!”   柯杏香同学凌厉的眼风如刀子般扫过来,谴责我的不诚实和虚伪,我装没看见。   赵多阳看起来是个很有家教的人,挺注重生活细节的,待人有礼,无法划分到帅哥的行列,却让人觉得很亲切。听我睁眼说瞎话,也不拆穿,就是礼貌地跟我说:“我也经常听杏香提起你。”   这话倒是真的,我没有异议。   我给这个男人的初次见面的印象分打满分。不过柯杏香同学估计不会怎么领情,因为我是情感型,她是理智型,情感与理智撞上,多半都情感跪在理智面前泪流满面的嚎:当时小弟一时糊涂啊。不过杏子也确定地说过:你这辈子眼睛最毒的一回就是看上叶榛,可是这种男人眼睛更毒多半不会喜欢你这种类型??前半段我很得意,说后半段时风太大我没听见。   趁赵多阳起身去卫生间,我抓紧打击柯杏香同学的审美:“如果真一般男人相比,他还是不错的,只是跟我们家叶榛比起来……哦,我说错了,是没可比性,他比不上的。”   杏子稳如泰山似笑非笑的,每个字都咬得很紧:“我说‘你们家叶榛’不是说半年后毕业就要去部队了吗?你追了‘你们家叶榛’三年半也没什么效果,等‘你们家叶榛’走了,你能怎么办啊?”   我托着下巴抬头看墙上的大屏幕液晶电视,里面在播放新闻,东北大雪阻碍交通,某个部队接到任务清理积雪。绿色的迷彩衣映着白色的雪,分外的亮眼。关于杏子说的这件事情我已经想过无数次,其实他走了也好,这样就跟卓月分隔两地,感情慢慢变淡,而后我趁虚而入。反正我的道德底线……好吧,我这个人基本没什么道德底线,全看喜好。这墙角也挖了这么多年了,趁虚而入见缝插针这种事我求之不得,关键是那个“虚”和“缝”都是要存在的。   “拜托,先回魂,不至于连个新闻都看得一脸花痴相吧?”   “下部队很好啊,很帅啊,他做军人不去部队,我当军嫂的愿望不就泡汤了?”   柯杏香摸了摸我的额头,摇头叹气:“完了完了,果果你坏掉了。”   我慢条斯理地:“我国著名诗人唐果说,两人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啊。”   “这句出自宋朝词人秦观的《鹊桥仙》。”   伪文学女青年唐果同学表示死者秦观情绪很稳定:“我的世界里没有这个人。”   文学女青年柯杏香为死者打抱不平:“你的世界也太狭隘了吧,快点把这个人给我加上!”   赵多阳出恭回来,看见我正跟杏子看新闻,于是也扭头跟着一起看新闻。画面里某个年轻的小战士在铲雪,跟身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的女记者比起来,他穿得轻便单薄,鼻子冻得通红。女记者把话筒凑上去喜气洋洋地说:“请问你多大了?”   小战士面对镜头很害羞:“二十。”   “当兵几年了?”   “两年了!”   女记者此刻母爱泛滥:“想家吗?我们的节目是面向全国观众的,说不定你的爸爸妈妈就在电视前,你有什么话对着我们的镜头说,相信你的父母一定能听到。”   小战士看着镜头,还是很害羞:“爸妈,今年过年我不能回去了,部队就是我的家,你们放心,我一定在部队好好学习报效祖国!”   女记者热泪盈眶,饱含深情:“观众朋友们,我们坐温暖的暖气房里看电视合家团聚的时候,我们的人民子弟兵却奋斗在最恶劣的地方保卫我们的家园。他们也是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可是他们却为了更多人的幸福安定,牺牲自己的小家。让我们一起对这些最可爱的人和他们的家属道一声,你们辛苦了!”   这种报道新闻上经常播,因为咱是军人家属和准军嫂的关系,所以每次看都觉得挺感动。当然女记者玩煽情的套路还是要自动过滤的,否则胃禁不起折腾。   赵多阳看完开始发表高见:“雷锋做好事不留名,人家都写到日记里了。人民子弟兵默默无闻的去铲雪,得有电视台跟着,要么怎么让大家知道他们做了好事,树立军人形象?……都是些个形式主义。”   “形式主义?”我瞪大眼睛,而后露出小白牙笑,“你的意思是……作秀?”   赵多阳微微一笑:“不过现在什么不要炒作,现实里发生的事情通过媒体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定然是添油加醋美化得面目全非的。像军队是保卫国家保卫人民而存在的,纳税人出钱养着他们,像铲雪这种事是他们应该做的分内的事情,没必要放在台面上美化成国民崇拜的对象。”   杏子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我看着他,慢慢收敛笑容,面前氤氲着火锅的雾气,我一字一字清晰地说:“这不是炒作,也不是作秀。普通人做了好事还会被当成榜样表扬,凭什么他们上个新闻就成为作秀?如果你此刻跟他们一样冻得手脸开裂,戴着薄手套在那里铲雪,中午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就算是你在作秀,我一样会崇拜你。对不起赵多阳,我没办法跟你这样的人同桌吃饭。”   赵多阳脸色微变,不知道为何我会生气,只好转头去看杏子。   柯杏香同学将脸扭到窗外无辜地看风景,一点都不同情他。我说:“杏子,我下午还有解剖课,你们吃吧,这里的火锅真难吃啊。还不如抱着我们脆脆啃包子呢。”   “脆脆?你的新朋友?”   “噢,我们小组发的人体骨骼,我保存的是头骨,叫脆脆。”   ……   说完不顾赵多阳吞了苍蝇般的表情扬长而去。 2 [本章字数:2445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2:15.0] ---------------------------------------------------- 我与叶榛放寒假后,张眠也放假从部队回来了。   这么算起来几乎两年没见,用他娘老子的话说,在街上撞见你不喊我妈,我都不敢认你是我儿子。张眠来B市的那天我没去接站,学校里百年难遇的遇见遗体捐献,正是寒假期间,老师们和高年级的学长们都不在,所以我临时被解剖课一刀切老师拎去做尸体防腐处理。下午接到叶榛的电话他已经订好了日式烤肉店给张眠接风洗尘。   为了尽早忙活完,我把同班上家住B市的夏文麒拖了去,等弄完天都擦黑了,一刀切老师说了句两位辛苦啦,就跑个无影无踪。我傻眼了,本来打算完事后爸夏文麒扔给一刀切,没想到他溜得比兔子还快。   夏文麒抱着肩淡淡地说:“唐果,我帮你忙了,你得管我顿饭吧?”   我只好把这个超级无敌元老级大电灯泡带去约好的地方。   晚上七点半我到了烤肉店,张眠和叶榛早就到了,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穿着笔挺的军装,人看起来精瘦也黑了不少,早就脱离了两年前稍嫌稚嫩的眼神,变得更加成熟犀利。来时怕太晚出了地铁口一路小跑过来,推开日式玄关的推拉门,不仅看见了张眠,连卓月都在。   这是我第一次见卓月,在此之前我已经想过无数次有一天会跟卓月碰上,只是今天的确有些突然。   张眠打量我一下,双眼放光:“果果,见到哥哥都高兴傻了吗?”   我真想吐口血给他看,看他有什么好傻的,看见情敌才傻,尤其是风韵曼妙的情敌,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子,从内到外都汁液鲜美。先不管,我甩开鞋子扑上去,抱住张眠的脖子甜腻腻地喊:“哥,我想死你了。”   解放军叔叔也架不住糖衣炮弹,使劲揉揉我的头发,笑得合不拢嘴:“果果长成大姑娘了啊,这么水灵。”眼光一撇又落在站在门口的夏文麒身上,纸老虎就是纸老虎,还是不定期大脑短路,顿了一下说,“这是你……男朋友?”   夏文麒点头,面无表情的死鱼脸:“你们好,我叫夏文麒,是唐果的同班同学。”   我这回真的要吐血了,你否认一下多说几个字会死?!没文化,真可怕!我紧张兮兮地扭过头去看叶榛,他正给卓月添茶水,笑得连早饭都能看见了,不知道在高兴个什么劲儿。   我醋翻了天,指着角落里的位置:“夏文麒,你坐那里,不许吃太多,听见了没有!”   张眠哈哈大笑:“今天叶榛请客,不用给他省钱,尽管点。”   叶榛眼珠转了一圈,下巴靠在卓月肩上,乐呵呵的:“没关系啊,月儿说今天是她掏钱。”卓月轻拍了一下他的头,叶榛委屈兮兮地眨眼,“你们看吧,钱花多了,叶夫人会打人的。”   这般旁若无人的叶榛,会耍宝会装乖的叶榛,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若是平时我定然高兴得连自个爹都忘记叫什么。可是他对着的是卓月,此刻他把下巴靠在她的肩上,手臂环着她的腰,而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更亲密。   而且叶榛他,真的,始终,一直,把我当做一个心血来潮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情窦初开的小孩子。   过了年我就二十岁了,三月就到了法定结婚年龄,法律都承认我已经完全长成个大姑娘。在我一遍遍说喜欢他,说爱他,说要嫁给他,至今为止已经有那么多年,可是他坚定不移稳如泰山。   那我所在寻找的“虚”真的存在吗?   我一拍桌子,大喊:“服务员,来两瓶二锅头!”   张眠看我的眼神多了点无奈,他自然是知道的,可夏文麒不知道,他小声咕哝着“酒鬼”。我是真的伤心,没有人理解我,这个世界上只有脆脆理解我。想起脆脆,我又想起刚才一路的狂奔,急忙打开背包拿出脆脆,检查了一遍,确定完好无损,才抱怀里叹气:“真好啊,脆脆你没事。”   这时正好穿着和服的女服务员推门进来,“啊”地一声趴在榻榻米上,像见了鬼。   卓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愣了一下,接着捂着嘴往外冲。   叶榛和张眠哥哥看着我,总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十分的淡定从容。   夏文麒已经石化了:“……唐果,你带着头骨出来干什么?”   “……我想着放宿舍不安全,放家里又怕我爸妈看见吓着,于是就装书包里了。”我有些尴尬,忘记了这不是我们医学院,是普通的凡间,忙献宝地摩挲着,“你们不觉得脆脆长得很漂亮吗,牙齿很整齐,头盖骨很圆。”   ……   接着我们就被烤肉店的经理轰出来了。   我抱着书包,书包里放着脆脆。刚吐完的卓月面色不太好,站得离我远远的已经恢复了镇定。张眠哥哥善解人意,摘下帽子一拍脑门:“哈哈,果果闹得好,这种地方总觉得别扭,我们去路边吃大排档吧。”   我终究是还有些少女的矜持在的,坐在路边的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围着一炉火,各种烤肉要了一堆。听他们谈笑风生,连夏文麒那种死鱼脸都能参与其中,不自觉看着天空发呆起来。   偶尔能听见张眠和叶榛在讨论他毕业后的去向,叶榛说:“我不会留在B市的部队的,我要去你那边,去最前线。”   张眠笑着问:“你爸妈会放你去吗?”   叶榛耸肩,颇不以为意:“我妈那边我爸会去帮我说,我妈那个人啊,就是个泪包,扛不住我爸吓唬。”   张眠拍拍他的肩:“你个小子,把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放在这边,也不怕被别人抢走了。”这话在我听来是有些心酸的,张眠哥哥大学里是有个不错的女朋友的,后来喜欢上的别人,聚少离多,有多少女人会死心塌地把年华蹉跎在无畏的等待上。   叶榛神采飞扬地搂住身旁的肩膀:“我跟月儿说了,就去三年,她会等我的。”   卓月笑了笑,没说什么。   是啊,郎情妾意,青梅竹马,情有独钟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天晚上我嫉妒得差点胃穿孔。   最后是我跟夏文麒一起搭地铁回家的,我将手伸到书包里抚摸着脆脆,恨不得仰天流泪。夏文麒那个死鱼脸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你喜欢那个叶榛?”   我惊讶于他的敏锐,不过他从小学时就很细心,初中时我们做同桌,他阴沉我狡诈也算打了个平手。好不容易高中摆脱了这蹲邪神,没想到大学又遇上了,真是人生何处他妈的不相逢啊。   我叹口气:“是啊,地球人都知道啊。”   “可惜他有女朋友。”   我差点拿脆脆砸他,又怕在地铁里引起轰动,只能露出甜美的笑容:“是啊,难道我喜欢的男人看起来很像没人要吗?”   夏文麒丝毫不介意,耸了耸肩,一副惹人厌的死样子。接着他闭上眼睛养神,在我低下头不屈不挠地想着挖墙脚大计时,他又睁开眼睛说:“其实我觉得他们不久后就会分手的。”不管我多讨厌夏文麒的死鱼脸,这句话我却是无比的爱听,于是呲牙一笑,“好啊,如果他们一个月内分手,我管你整年的伙食。”   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真的,我不信。 3 [本章字数:1994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2:31.0] ---------------------------------------------------- 不过事情的发展竟被夏文麒这个半仙说中了!   年前大年二十六我着老唐和田美女去超市里置办年货。超市里的东西跟不要钱似的,不管贵贱,都被人围着疯抢。老唐是个小气的人,我一边往篮子里装零食,他一边往外捡。田美女看见五折的牌子也不管是什么东西,也跟风的疯抢,老唐就冷汗涔涔地往外捡。   田美女很生气,一边很老唐抢一边说:“你干嘛扔啊,我好不容易抢来的。”   老唐很郁闷:“可是……咱们家要纸尿布干什么用啊?”   “……”田美女讪讪地笑,“长得挺像卫生巾的……算啦,反正这么便宜,留着给外孙用。”   “你女儿还没满二十岁。”   “我二十岁的时候,果果都一岁多了。”   ……当年外公外婆嫌老唐长得像唐长老,白生生的,看起来就不能吃苦受累,死活不愿意把田美女嫁给他,还把他拎的见面礼隔着门扔了出来。后来彪悍田美女就跟老唐私奔了,怀孕了以后又回来的,让外公外婆丢尽了面子,生米做成了熟饭,爱咋咋地吧。其实我没跟老唐说过,听他羞涩地谈起他的恋爱故事,我内心很容易就翻涌起一股淡淡的恶心。   看着他们为了留下两包五折的纸尿布开始揭老底,我不忍心再看,干脆去超市门口的麦当劳等他们。   小年夜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如今积雪还没融化,房顶还是白的。   我正给杏子发短信,突然一抬头隔着玻璃,看见对面的轿车里走出一个女人,有个男人绅士地帮她开车门,看起来年纪不小了。而这个女人正是我家叶榛的女朋友卓月。我瞪大眼睛,心里窜起了一串五彩的泡泡,眼看着那中年男子帮她系围巾,摸她的脸,我又高兴又难过。   这感觉是非常微妙的,高兴的是这下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所谓的“虚”,难过的是我们家那么好的叶榛就比不上一个开轿车的有钱男人?   回去后我心乱如麻,打叶榛的手机,听见他的熟悉的声音,我竟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连话都说不好,结结巴巴的:“叶榛,你好吗……”   “很好啊,怎么突然这么问?”在电话另一端的叶榛夸张地大叹口气,“喂,唐果,你不会是又要我请你吃饭吧!好啦,反正我今天闲着,想吃什么你说。”   听叶榛的口气,应该还不知道那个该死的卓月给他戴了绿帽子。   我脑子里乱哄哄地,想起昨天在晨报上看见的温泉山庄的广告,没头没脑地说:“……我要吃温泉煮鸡蛋!”   “……下面县里的那个温泉山庄?跑高速都要两个小时车程呢。”   “是啊。”我有些意兴阑珊,窗外又开始下雪了。   “下雪了……”叶榛顿了一会儿,像是认真周密地筹划了一下可行性才说,“下雪的时候泡温泉,真不错啊,果果你这孩子真聪明,好啊,那就去吧。”   那就去吧,就去吧,去吧,吧……   这下换我傻了,叶榛居然同意带我去泡温泉!   “……对了,不许带脆脆。”   我立刻跳起来,向毛主席保证:“绝对不带脆脆!”   一个小时后,我背着个登山包,来到跟叶榛约好的地铁口。他正拿着部PSP倚在一辆军用吉普车前面玩游戏,我正要跑过去,却见玻璃里面晃着一张挺黑的脸,正露着白牙朝我招手,是张眠。   唉,叶榛啊叶榛,你防我也防得太紧了。   我走过去将背包扔给叶榛,他掂了掂重量感叹:“知道的是你去泡温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私奔。”   我认真看着他的眼:“我敢跟你私奔,你敢吗?”   叶榛巴了一下我的后脑勺,苦笑着求饶:“好了,你是我祖宗,快上车吧。”   今天张眠脱了他那身军装,穿着黑色的薄棉服,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晒得挺黑,不笑的时候总带着几分狠戾。这些日子他被折腾惨了,从回家那天起,他妈就每天不换样的给他安排姑娘相亲。用张眠的话说就是,现在一看见咖啡厅就想吐,遇见个母猫都手脚发软绕道走。   若是以前我肯定幸灾乐祸地拍着大腿把他嘲笑到姥姥家去,可今天身边坐在叶榛,我心里装着巨浪涛天的事,只觉得火烧火燎的难受,干脆靠在椅背上别过头眯着眼装睡。   从眼缝里,看见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叶榛在高速路上开得很慢,几乎能看见雪花沾在玻璃上融化成水珠。   叶榛说:“小声点儿,唐果睡了。”   “……啊?睡了?今天果果不太对劲啊,从上车就没吱声,肯定有事儿。”张眠想了想,声音拔高了些,“我说叶榛你是不是又怎么着她了?”   叶榛挺委屈的:“我把她当祖宗供着,我敢怎么着她啊?没看见眼圈都是黑的,肯定是又通宵网游了。你疼她也没这个疼法的,简直草木皆兵。”   “谁叫我就这一个妹妹。”   “又不是你妈生的。”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我这人有点没心没肺,嘴上喊着哥喊得亲,其实什么都没往心里去。也许是因为刚开始与他交好是因为叶榛,而如今,就算没有叶榛,他也是我的哥哥,是亲人。   真是奇妙的人生。   而后他们开始聊部队上的事,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再醒来已经到了温泉山庄。   天都已经黑了下来,雪仍旧下个不停。   这个温泉山庄露天的池子有四十多处,我们在餐厅吃过简餐,就各自回房间换泳衣。   等我换好出来,只看见张眠站在温泉区门口。   “叶榛呢?”   “在最里面假山后面的池子里,你去吧,我去给你到泉眼那里煮鸡蛋。”张眠抓抓头发,嘟囔着,“我妈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我怎么觉得我他妈这么缺德呢?”   我挺高兴:“缺德这种事啊,缺着缺着就习惯了。”   ……   意料之中的,我被揍了后脑勺。 4 [本章字数:3031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2:51.0] ---------------------------------------------------- 这池子造得好,假山后面,冒着热腾腾的白雾,人间仙境似的。   因为池子不大,适合情侣,和几个好友聊天喝茶,所以有了人,其他人也便不来凑热闹。我披着浴巾,光脚走在雪地上,冻得直哆嗦。走到假山后面,看见叶榛泡在水里,脑袋仰在池边上,正闭目养神。   我踮着脚走过去,跪在池边对着这张脸发花痴。   叶榛长了张干净利落的脸,眼睫黑长,眼睛是透亮的,在阳光下像入水的琉璃。以前年少些一张脸就让我神魂颠倒的,如今见他脱得只剩下泳裤,匀称柔韧的身体,两条腿终年裹在裤管里,白皙修长,让我色心大起,瞅着四下没人,对着叶榛的嘴就亲下去。   其实亲他我一点都没后悔,可我后悔闭着眼亲他。   在叶榛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地闪到一边,于是采花贼一头扎进了温泉水里。好烫。四肢像裹在火里,鼻腔里吸进了水,整个人都疼得发颤。等叶榛把我从水里提溜出来,我咳了一会儿,眼泪鼻涕往下流。   叶榛吓了一跳,使劲帮我顺气:“没事吧?很难受吗?”   我说不出话来,趴在池边全身都哆嗦,这样冰火两重天,鬼能受得住。怕我受伤,刚才让我亲一下不就好了,又不会死,现在又装什么好人。我气死了,半晌甩开叶榛,坐在池子里瞪着眼。   “没事!”我咬牙切齿,“我咎由自取!”   叶榛怔了一会儿,紧张的脸松懈下来,噗嗤笑了:“你也知道自己是咎由自取啊,不错,挺有觉悟。”   我气极了,他还笑得出来。   “对不起。”叶榛敛去了笑容,有点突然的,脸上涌现出近似孤独的表情,“对不起,我压根不该答应你的。我自以为叫上张眠,不是我跟你两个人,就没关系。这不怪你,明明知道你对我有这种心思,我还招惹你,是我的错。”   我愣住了,脑子刚才进了水还没控出来,大脑CPU发热变缓。刚才还恨不得咬他两口,见他这样,我又心疼了,摆着手:“叶……叶榛……我没怪你,真的,你招惹我的话我高兴都来不及,真的……可都是我在招惹你,刚才也是我突然那什么你,根本不怪你……”我手足无措的,语无伦次,只想尽快将叶榛脸上那点受伤给抚平,他如此强大,也在我面前从未露出脆弱。   可我越说,他看着我的笑容很苦似的,我知道他想要安抚我,可他脸上的阴影却越来越大。最后他的笑容像哭,还是拼命拼命想安慰别人。我挫败地憋气将自己埋入泉水里,没出息地哭了。   温泉的水真舒服,像我二十年前没出生时住的田美女肚子里的那座房子。   “你真善于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半晌叶榛把我捞出来。   “不。”我说,“只有你,你是真理。”   “我不值得你这么纵容,我也没你想得那么伟大。”叶榛敛下眼,变得严肃起来,“唐果,我相信你是真的爱我,我真的相信。但是两个人在一起不是有爱就可以了。当时张眠的女朋友离开他时,真的是因为不爱他了吗?要是真的是不爱他了,她会哭着给他打电话吗?一个女孩子最好的青春都在孤独中度过,看不见摸不着的一个人,不会守在宿舍楼下给你送花,给你打水,陪你吃饭,在熄灯前给你晚安吻。而且这只是个开始,既然选择成为一个军人,那么就要做好牺牲的觉悟,同时他的伴侣也是如此。这种觉悟,很多女孩子以为自己做好了,可是到了最后才发现,独孤和寂寞,是有力量的,会让人变得暴躁绝望,会吞噬掉爱情。到了最后,只剩下后悔和怨恨。唐果,你不应该承受这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找个能在你身边的男人过正常的幸福的生活。”   这些话,我听了没一百遍也有八十遍,在叶榛孜孜不倦的洗脑下,我已经彻底免疫。   可是我爱你这三个字,我说了没一千遍也没有八百遍,对叶榛的铜墙铁壁来说,也完全没有杀伤力。   我有点恨他了:“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什么样的生活是正常的幸福的,是我自己决定的。你不要企图用你的生活观来给我洗脑,我洗不了你,你同样也洗不了我。”   叶榛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的这种自信的天分,很不幸我也是有的。我们的目标同样的清晰明确,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灰色地带。   “对不起,唐果,也许你说得对,你的幸福就是跟我在一起,可惜……”叶榛长长的睫毛落下来下,微微颤抖,“可惜我爱的不是你,所以我什么都给不了,这让我觉得难受。”   我的心脏开始疼,一点点开始燃烧,烧得我疼痛难忍。   爱上一个人真的有那么难吗?   不错,是真的,因为感情可以培养,爱情却是不能掌握的。   如果想爱谁就爱谁,这世上就没那么多的痴男怨女,叶榛没骗我,可他说的话比抽我一顿还让我难受。每次别人让我难受,我也会想办法让别人难受,可我从不把这种恶毒用在叶榛身上,这回我没忍住,也许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卓月让我失常了。   我扑上去抱住叶榛的脖子,一嘴咬在他的脖子上,狠狠的,没留情面的,微甜的血弥漫在口腔里。叶榛疼得呻吟一声,身体僵硬,却没推开我,只是安抚着揉着我的后脑。   “叶榛,别爱卓月了!她在外面有其他人,我看见了!别说是她哥哥或者叔叔!我不信,她外面有人,她不值得你爱,叶榛,她配不上你!”我恶狠狠的,“你可以不相信,因为我有污蔑她的理由,我……”   叶榛打断了我语无伦次的狠话:“我相信。”   很简单的三个字,很轻却有力,带着微小的沉痛。那一瞬间,我脑子里瞬间清明起来,叶榛知道!他没有任何的缓冲的时间,他是知道的!而且他在消化这个事实,用冷静的,沉默的,不为人知的姿态。   我突然明白了叶榛眼底的伤痛从何而来。   “你怎么发现的?”   “我们已经分手了,就前两天。那个男人不错,追了她很久了,我见过,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叶榛推开我一些,摸了摸脖子,有血,他目露凶光,“你跟我有仇?”   “活该,谁叫你气我的。”我面上逞强,手指拼命挠池底:“那天晚上你们明明很好的,也太善变了吧,你眼瞎了啊,喜欢那种女人!”   既然他知道我还省事了,可是我这么个缺德缺习惯的家伙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良心发现?心里的纯洁小天使刚冒了个头,就被黑色小恶魔们群殴回天堂!去他全家的良心发现!   温泉池里的热气将他的脸蒸得红润润的,眼珠黑得厉害,一眼看过来,我心里就无数小爪子在不轻不重地挠,心痒难耐。   “不关月儿的事,她要我毕业后留在B市,我不能同意,于是她提出分手,我只能答应。她说得对,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就算她能等我三年,可那个男人不会等她三年。而三年里的变故太多了,她不是理想主义者,她只相信能抓得住的东西。”叶榛微微皱着的眉松开,微微笑了,“那男人挺好的,是他们社长的朋友,三十三岁,一直忙事业连恋爱都没谈过,知根知底的,卓叔叔和卓阿姨也很满意。这样也好,我也不耽误她。”   叶榛如果会哭就好了,这种隐忍着痛苦而微笑的眼神让我非常的难受。   于是我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没事,你还有我。上帝给你关了那个破窗子,可我这扇通往康庄大道的门在这里一直为你打开着。”   叶榛没推开我,他需要安慰,他也知道这没意义,我今天属蛇的,总会缠上去的。其实他也是个小孩,装得多么淡然,脸上还是氤氲了一层红,手指不安地颤动着,很微小,我知道,因为我也在发抖。   “果果……”   “试着喜欢我吧,求你给我个机会,别拒绝我……”我施了力,“求你了,叶榛。”   叶榛许久没说话,他在思考这个可能性,没什么可能性,这很难,可他最后近乎虚脱地吐出一个字:“……好。”   刹那间,我脑海里穿过一道白光,他说了什么,好神奇,他说了什么。   我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他。   叶榛红着脸不自然地把头别到一边:“看什么看啊,一边儿泡去,热死了。”   天,我隔着薄薄的泳衣挂在几乎全裸的叶榛身上,在别人看来,真是热血沸腾的香艳画面啊。等我害羞也来不及了,张眠用毛巾捧着几个鸡蛋站在池边上,那么黑的脸上都透出血色来了。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知道这肯定事出有因,以叶榛的人品那不能够啊,于是抬头看着茫茫大雪,将一口黑血强咽下去。 5 [本章字数:2432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3:07.0] ---------------------------------------------------- 吃过温泉煮蛋,我又耍宝讲了一会儿笑话,夜有些深了,我们便各自回屋休息。   等回到房间,我才有种想哭的冲动。人真奇怪,难过的时候想哭,高兴的时候也想哭。我从登山包里拿出个大方盒子,又从大方盒子里拿出脆脆,抱着激动地流泪,脆脆啊,这么历史性的时刻只有你在,我唐果总算熬出头啦。   这天晚上,我兴奋地跟脆脆聊了整个通宵,到了天亮才沉沉睡过去。   早上叶榛叫我起床去吃早餐,我迷迷糊糊抱着脆脆去开门。他脸色很难看,慌慌张张地把我推进门,而后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相信你才有鬼,快点收起来,收好!你想把人家保洁阿姨给出心脏病来吗?!你跟谁保证的,你个缺德孩子!”   叶榛这么一吼,我的瞌睡虫全跑了,只能眨巴着眼装可怜。   “下回……”   “你还敢有下回!”叶榛抓狂了,“快点换衣服,吃过早餐我们回去了。”   “那个,不泡了吗?”   “还泡,我都血压升高了,再泡就得心脏病了!”   让叶榛抓狂暴走是原来他们宿舍全体人员的心愿,张眠无比舒爽,一副夙愿已了含笑而终的架势。回程时,张眠趴在车座上对着他露出来的一截脖子研究。昨天那口咬得挺狠,伤口周围泛红,好像是发炎了。可那牙印很整齐,碎碎的,感谢田美女在我小龅牙时去做牙齿矫正。   张眠嘿嘿一笑,指着那牙印:“哟,这军功章没见过啊,挺好看的啊。”   叶榛神经断了一根,一踩油门,在打滑梯似的路面上,车子像在漂移。我跟张眠一起尖叫起来,他慢慢扬起嘴角,明亮的眼睛里堆满活泼的笑意,真是个恶趣味的孩子啊!   我痛心疾首,这个恶棍,我怎么就喜欢上他了!   于是这个寒假我过得很快乐。   每天早上照镜子都看见里面的小圆脸尖下巴怎么就那么好看,眼睛笑得弯弯的,要是《网球王子》里的不二周助君有个妹妹,那就一定是我这样的。老黄和田美女刚开始很淡定,直到某天早晨我一睁眼看见自己脑门上贴了张黄纸符,上面不知道是什么鸡血狗血的涂鸦,这是把我当僵尸镇着呢。   “喂,老唐,这是个什么东西?!”   老唐说:“你妈在菜市场门口摆摊算卦的李半仙那求的。”   “我靠,李半仙都被抓进派出所两回了!”我哭笑不得,“美女你快把钱给要回来去。”   田美女一边吃油条一边不客气地给我白眼:“再贴上去,瞧你那样笑渗得慌。”   我捧起原味豆浆喝了一口,真甜啊,连空气都是甜的,我说:“我高兴就想笑。”   “到底有什么好事啊,神神秘秘的。”老唐瞎猜,“……夏文麒追你了?”   说起夏文麒,我的脸立刻白了。   老唐跟田美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心里在滴血,夏半仙啊夏半仙,整年的伙食啊,那得多少钱?!我的索尼手机!我的新款笔记本!我的漂亮衣服!我的……我沮丧地趴到餐桌上挺尸。   “没事,谈恋爱就谈吧,想结婚就结,早点抱个娃娃,省得身材走形。”田美女越说越高兴,“夏文麒不错啊,上回到咱家来还提了红烧肉来,他爸炖的红烧肉真没得说。”   老唐也来了兴致:“对对,夏文麒他妈包的饺子也很好吃,芹菜虾仁馅的!”   田美女更高兴了:“是啊,夏文麒他爸还会修空调,上回咱家空调就是他爸修好的!”   “夏文麒他爸什么时候来咱家修过空调啊?”   “那回你出差了,家里空调坏了,夏文麒他爸是卖空调的,我就想着他肯定会修啊。这不,他还免费给咱换了个零件……”   于是餐桌上的问题从夏文麒蔓延到了夏文麒他爸的红烧肉和他妈的饺子,接着从夏文麒他爸为什么这么殷勤的趁老唐不在来修空调,还给免费换零件。小女子我修行尚浅,只能将战场留给他们,默默地换鞋出门。   其实两家的友情确实有些莫名其妙,从小学时我跟他就不对盘,初中我跟他做同桌熟悉起来,就开始一起干坏事。最过火的那回,我跟夏文麒把那个把堵低年级的同学要钱的孙子踹折了一根肋骨。于是学校里叫家长来把我们领回去反省一星期。我妈跟夏文麒他妈被班主任寒着脸说那孩子受了多大罪,俩妈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结果把班主任给弄了个于心不忍,倒是反过来安慰了一通。   而后田美女领着我,夏文麒他妈领着他,我们四个在学校附近的餐厅吃饭。   刚进包厢夏文麒他妈就一抹脸,抱着他的脑袋狠亲了一口:“儿子,干得好,该揍,不过你俩也揍得太没水准了。下回再碰见这种人,带个铁桶套他脑袋上揍,他哭都没地方去。”   合着这俩妈都是演技派,俩妈从此就相见恨晚。   后来我才知道夏文麒他妈是公安局刑侦科的。   不过我跟夏文麒俩坏胚子在一起,除了干坏事,不会有第二个可能,要他追我,他那张死鱼脸不变成鱼化石,我就喊他祖宗。   我来到夏文麒家,他爸去卖空调了,他妈在看韩剧,一声高过一声的“呕巴”,真令人蛋疼。他正在画画,在阳台支起个画板画树。   夏文麒扭头打量我一下:“哟,发情期到了?”   我一脚踹过去:“发你妈!”   他有防备,双脚蹬地,转椅滚到一边,死鱼脸带了笑容:“整年的伙食,你答应的。”   我抓狂地扔抱枕:“答应你妈!”   夏文麒他妈推开门,手里托着果盘云里雾里:“果果你答应我什么?”   我跳起来,含糖量挺高地笑:“阿姨,答应你好好照顾他呗,可让人费心了。我刚还跟麒麒说,今年他的伙食我包了,谁叫我是他姐姐呢。”   夏文麒满脸作呕的表情。等他妈出去继续看呕巴,他眯着眼:“一会儿你敢接我妈的红包,我剁掉你的爪子。”   “剁吧剁吧,没了爪子叶榛肯定不能要我,这辈子就交待给你了。”   夏文麒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死鱼脸上风云突变:“祖宗,您找我来干嘛?”   “跟我坦白,男人的弱点!”   “弱点?”夏文麒说,“下半身!”   我默默拿起一管红颜料,对着他画板上灰色的蓝天出神。   夏文麒顿时危襟正坐:“要看他想要什么。比如说现在你们家叶榛现在失恋了是吧,表面上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那是因为他不想丢人,也不想让关心他的人伤心。其实叶榛绝对能从阴影里走出来,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如果你能缩短这个时间,那么你在感情上就占了上风。”   “废话,说具体方案,如果是你的话你怎么才会没辙。”   “祖宗,我对你就没辙。”夏文麒翻了个白眼,“自己想去。”   我就知道来找夏文麒是对的,这孩子书柜里摆着满满的心理学的书,也不是唬人玩的。叶榛愿意给我个机会,可是我反而遇见了瓶颈,就像拿着一把金库的钥匙,却满门都是窟窿眼儿,如果戳错了,金库就会崩塌。   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而且我准备拿我全部的运气去赌我的幸福。 第三回 这世上还有我拼了命也无法到达的地方,也有我拼了命也无法给的幸福。 1 [本章字数:3201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3:40.0] ---------------------------------------------------- 开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叶榛都很忙。   是的,毕业前夕他在考虑分配问题,而我是因为太优秀,被一刀切老师总抓去当苦力。一刀切老师说我天生就是外科大夫的料,体力充沛,眼疾手稳,胆大心细。我倒没看出来他那么求才若渴,每回都被他抓去努力“培养”的结果是,我能坐在解剖室里一边给落下太多的同学上小课,一边啃掉整份红烧排骨饭。   我打电话跟叶榛汇报,他很没同情心地笑。   听见他笑,我就高兴,我喜欢听叶榛笑,鲜活甘美的,像潺潺不断的山泉。   可是在这笑声里,我听见了一些与寂寞有关的东西。他刚跟卓月分手不久,而且是单方面的,他需要时间,显然这时间还不够。他需要倾诉,然而,每次都是我打电话给他,拼命跟他讲话,而对于他的一切,我却一无所知。他也答应给我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就像是对他自己的一种纵容,他并不觉得快乐,可也不想跟任何人说。   “叶榛,这周你轮休吗,你带我去看电影行不行?“   “对不起果果,这周末我得回家。”   “好啊,我从来没去过你家。”   “……下次吧。”叶榛顿了一下,斟酌着话,“现在有点乱。”   我不太懂叶榛的意思,我只知道叶榛不想带我回家,他不知道怎么介绍我。他答应给我机会,可我们之间什么都还不是。而且他刚刚跟卓月分手,这一切确实不合时宜。可什么时候才适合,我还要等多久?   我毕竟年轻,沉不住气,咬了一会儿电话线,笑起来:“行啊。”   叶榛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又跟我扯了一些有的没的才挂了电话。我一宿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搭地铁去往我的目的地。别问我去哪里,我从来就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当然说话也不怎么算数。也别问我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不怕大家笑话,平时背书要了我的亲命,可是关于叶榛的一切我都是过目不忘的。   这是一片老别墅区,白桦树和梧桐树都已经长成,春后吐出了嫩叶,已经能看出盛夏郁郁葱葱的景色。每家每户门口都种着太阳花和新鲜的竹子,欧式的铁门里,能看见整理得很工整漂亮的花园。记得很多年以前,大概我还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我捡了一条狗养在家里。那小狗胆子很小,看不见我就玩命地疯叫,结果惹得邻居家彪悍的大婶不干了,跟田美女隔着个阳台吵得整座楼都鸡飞狗跳。   最后老唐没办法,跟我讲了一大通道理,什么家属楼不好养狗啊,会扰民啊,会随地大小便啊,破坏邻里和谐啊。而后蹲在那里一边看我喂狗,一边恶狠狠地说着豪言壮语:以后等爸爸有钱了,就买繁花苑的别墅,一栋住,一栋给果果养狗!   而现在我发觉与其等着当教书匠的老唐飞黄腾达,倒不如直接嫁个家住繁花苑的男人,一劳永逸啊。走到西区62号,我朝院子里张望,院子里架着大丛葡萄架,铺着漂亮的草坪,墙边堆着不知道品种的各种花草,还沾惹着水珠,一条金毛寻回犬和一条德国牧羊犬卧在草坪上,听见声响都翘头伸着大舌头盯着我。   我按了门铃,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后,熟悉的身影从门内闪出来。   叶榛看见我两眼都瞪圆了,两条狗撒欢儿地跑到他身边摇尾巴。我冲他“嘿嘿”一笑,招招手:“我怕你太想我,所以就过来啦。”   他几乎要苦笑了,就那么站在门口,发着愣,大脑CPU迅速发烫报废。我还有闲情逸致看清楚他光着脚踩在门口铺的木地板上,阳光埋在他的肩头,他一半的身子陷入暗影里,头顶有树叶子扑啦啦地响,还有麻雀争食的声音。   我是一个入侵者,不请自来,并不受欢迎。   直到屋里传来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绵软好听的音质:“小榛,是谁啊?”   叶榛回过神来,大声说:“是我的一个小朋友。”   而后他过来开门,两条狗跟过来,我好心情地跟它们打招呼:“……汪。”   热情的金毛扑上来,酷酷的德国牧羊犬不屑地把大脑袋转到一边。叶榛没再说什么,带我进了门,再转过脸时,已经是笑着的脸。而后我就看见叶榛的妈妈,她完全不像个有二十多岁儿子的母亲,看来很年轻,而且气质优雅温和,是个美人。叶榛很像她。   “妈,这是唐果,我的一个小朋友。”   不等叶妈妈从巨大的莫名其妙中回过神,我就扑上去抓住她的手:“阿姨,您真漂亮啊,要是您跟叶榛在街上走,我绝对当您是他姐姐。阿姨,您别惊讶啊,我跟叶榛认识好多年了,其实早就想来拜访您了。没什么好拿的,这是我妈自家酿的葡萄酒,就给您提来两瓶,养颜的!”   好听的话谁都不嫌多,而且我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剑,中老年人的女儿和儿媳妇范本。叶妈妈她要求再高,她也是个妈。而且叶妈妈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拍拍我的手,笑得心花怒放:“来就来吧,还带东西。小榛也真是的,都不提前说一声。”   叶榛还是笑,笑得我头皮发麻。   然后一整个上屋他都没怎么理我,他有些消沉。我想在我来之前,他跟他母亲之间一定在谈什么让彼此都不愉快的话题。快到中午时,保姆做好了饭,叶妈妈指使他去买饮料。他看了我一眼问:“要不要一起去?”   我想了想,他一定有话跟我说,于是点头:“好啊。”   正午的太阳暖洋洋的,跟在叶榛后面,那条金毛巡回犬跟在我后面。   头顶是绿荫,红砖墙,发白的石板路面,曲径幽深。   我头一回不知道要跟叶榛说什么,大约也是心虚,不请自来这种事真的很不礼貌。叶榛不会喜欢。于是只能干巴巴地跟着他,等着他发火也好,骂我也好,我都能忍受。这种感觉有点像小时候打针,药棉已经抹到了皮肤上,只等那突如其来的针扎的疼。   叶榛带着我一直走到社区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几听雪碧和啤酒,而后把塑料袋放到金毛的嘴下,让它叼着,拍拍它的大脑袋说:“公主,回家!”   而后那只叫公主的谄媚的狗,摇了摇尾巴,屁颠屁颠地跑了。   “现在没别人了。”他说。连狗都没有了。   “你要灭口?”   叶榛又沉默了,他藏身在阴影里,我站在赤裸裸的阳光下。光线太急,我睁开眼睛也看不太清他的脸。   “果果,我想过了,我不能给你机会,我们不合适,我九月就要去部队了。虽然现在我妈还不能同意,但是,我会用这几个月的时间让她同意的。”他声音低低的,“我没办法爱上你,我不能骗你,这对你不公平。”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觉得痛,睁大眼,“叶榛,你答应过的事情,你不能反悔,我不接受。”   “果果,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叶榛,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向前走一步,他退后一步,伸手做了个禁止的手势,背已经贴在墙上。我走进暗影里,已经看清他的表情,决绝而温柔的,毫不退让的。他的眼睛是含笑的,滚动着光芒,堆满歉意:“我不确定未来,我害怕毁掉你的人生。”   “叶榛,你在找借口!我不接受!”   他突然笑了:“……放手吧,就像我一样。”   不,这不一样。   我不是卓月,我也不是他,我不是他们,他们可以潇洒的祝福对方,我不可以,也不可能。爱的另一端是什么?是恨?不对!爱的另一端还是爱,也只能是爱!放手?我从未想过。我的字典里根本没类似的词语。   我瞪大眼睛,感觉到脸上有湿意,然后我听见自己卑微的乞求声。   “叶榛,别让我放手……”   如果我放手,那就是永不。   叶榛看着我,目光灼灼,是坚决的。   这个我追逐了三年半的男人,他就要走了,别人不要他了,他也不要我。   是继续,还是永不?   最后,我问:“叶榛,是不是现在我让你很为难,很麻烦?”   他扬起嘴角,阳光穿过叶隙,也穿过他的眼睫,那一瞬间,他像在散发温柔的月光,眼珠像透明纯净的黑水晶。他是善良的,他不忍刺伤我,可是我已经寻到了答案。   “果果,不会的,我想让你高兴,但我没办法欺骗你。”   我爱一个人,我只会让他觉得愉快幸福,若是我给他带来了麻烦痛苦,那是为了什么?   那就不是爱了,那是折磨,是刑囚。   “好!”我抹了把眼睛,大声说,“我放手!”   叶榛怔住了,一动不动。   “但是叶榛你给我记住!我放手,是因为我爱你,我不愿意让你为难!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像我这样爱你!假如你后悔了,也不要告诉我!因为我不想知道!你一定要过得快乐幸福!否则就是对不起我!”我吼着,没出息的泪如雨下,“叶榛,你给我记住了,我没后悔爱上你!今后也不会吝啬爱上别人!我也会幸福!所以你可以放心忘记我!”   说完我蹲在路边放声大哭,叶榛一直默默陪着我。   我没有去猜叶榛在想什么,我只能无力地哭。等哭得差不多了,我没有再回叶榛家,离开了繁花苑。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这世上还有我拼了命也无法到达的地方,也有我拼了命也无法给的幸福。 2 [本章字数:1685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3:58.0] ---------------------------------------------------- 我正儿八经地消沉了一阵子,恹恹的,像生了病,我失恋了。   柯杏香同学很是不以为然:“你还没恋上,怎么能叫失?充其量是个恋爱未遂。”   于是恋爱未遂的我的世界,因为少了叶榛而突然空白茫然起来。我需要找个事情把这些空白填满,我不太习惯闲散。于是大片空白的课余时间,我开始像班上其他同学那样开始找工作赚生活费。老唐每个月给的钱,我自己花倒还能够用,再加个饭桶夏文麒就捉襟见肘了。   最后还是杏子托她的学姐在一个挺火爆的动漫餐厅给我接了个钟点服务生的活儿。   做服务生很辛苦,可是待遇不错,每小时十块钱。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服务生穿的制服比较奇怪,还要应付客人的拍照要求。老板叫蓝冰,长得中性,打扮起来比男生还像男生,是比柯杏香高几届的学姐,学英文的。   我进店的第一天就领了一套日本女巫服,被客人们拉着拍照,剪刀手,璀璨笑容,笑到最后都有些面瘫。   每天都周而复始,学校,餐厅,而后是家里,三点一线的忙碌,很累,可也闲下来又空虚得要命。这天我给夏文麒生活费,他接了以后,才闲闲地说:“其实管我伙食这件事,你反悔也行啊。”   我呸他一口:“你见我什么时候反悔过?”   “是啊。”夏文麒的死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啊,就算后悔也会烂在肚子里,逞强。”   “夏半仙!夏面瘫!你别笑了,怪恶心怪变态的。”我觉得身上发毛,比吞了苍蝇还难受,“我走了,脆脆先帮我保管着。”   “你老带着骷髅头乱跑什么?”   “脆脆是我的护身符,一刀切老师说了鉴于我表现良好,把脆脆送给我做纪念品的。”   “你俩都不大正常。”夏文麒接过脆脆,很嫌恶地塞到包里,“我回家了,走路看车,拜拜。”   他从一人高的墙头跳下去,背着夕阳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坐了一会儿,也跳下去,乘车去打工的动漫餐厅。以往我很讨厌夏文麒跟着我的,即使我俩狼狈为奸的关系根深蒂固,我还是讨厌跟夏文麒搅在一块儿,讨厌他的死鱼脸和自以为是。当然夏文麒也讨厌整天生龙活虎精力无限的模样。可现在连头疼我的夏文麒都开始担心我,看来我的状态真的很糟糕。   我想念叶榛,非常的想念,想得快死了。就算我把他的号码从手机里删掉,但是脑子里那串滚瓜烂熟的数字却删不掉。   杏子说二十一天养成习惯,这一个多月都过去了,我还是想念叶榛。想念他孩子气的笑容,还有明亮的双眼,叫我祖宗时的无奈。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生根发芽,已经很难剔除。那就长着吧,看你能枝繁叶茂,还是枯萎凋零,都交给时间。   嗯,时间真是残酷的东西。   转眼就到了四月底,天气开始渐渐热起来,白杨树上长出了长长的毛毛虫,在微热的熏风里呼啦啦地往下掉。   这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跟张眠通电话,我喜欢听他讲在山里逮兔子和野猪,听他讲当地的风土人情,比中央三套的《人与自然》还有趣。只是聊着聊着,他聊得忘形大脑短路,无意间透漏给我一个消息:卓月要结婚了。   我傻傻地抓着话筒,五味杂陈,这也太快了,刚甩了叶榛没三个月,准备嫁妆也来不及啊,竟然要结婚了。我恨恨地磨牙,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恰好次日是周末,我直接杀到叶榛的学校,站在他面前,瞪着眼说:“我都知道了!”   他看起来倒是很高兴的样子:“你知道什么?”   “卓月要结婚了!那个没良心的混蛋女人!”我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我恨她!”   叶榛伸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声音低低的:“又犯傻。”趁着我火冒三丈地喘粗气,他扬着迷人的笑脸露着珍珠贝齿,“饿了吧,我请你吃饭。”   “谁稀罕吃食堂啊!”   “只有食堂。”叶榛省钱省得很无耻,“要省钱娶媳妇啊。”   “娶我吧,不用你省钱!”说完我才知道自己又犯错误了,说了不纠缠他,只能吐了吐舌头,“我开玩笑的,我已经快忘记你了,很快就会忘干净的。”   叶榛心情很好的样子,笑得那个如释重负心花怒放。   我在他的学校里玩了整天,晚上回去的地铁上,我收到叶榛的短信:果果,谢谢你愿意原谅我,^_^。   我愣愣地看着,那专属叶榛的调皮的笑脸符号,无奈地笑了。这个傻瓜,他到底在谢我什么呢?明明都是我在纠缠他,可是我的到来却让他那么高兴。在叶榛的世界里,我根深蒂固,我是他喜欢的小朋友,他愿意尽心疼爱的小朋友,却与情人沾不上半毛钱的关系。   几年的感情已经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割舍的。   既然割舍不掉,就让时间来成全吧??稀释淡忘或者积累成伤。 3 [本章字数:2028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4:13.0] ---------------------------------------------------- 卓月选择在五一结婚,真是土气的日子,在B市六星级的沿江酒店。   迎亲的车队里不乏让人流口水的名车,绕着市内的环路转了一整圈。因为六星级准备的自助餐婚宴里不少好料,我便缠着叶榛带我来混吃混喝。我们在酒店碰面,我从没见叶榛穿得那么正式,合体的休闲西装,胸口别着一朵玫瑰和伴郎的胸牌。   他真是帅得惨无人道,比那个新郎不知道英俊多少倍。   “你什么时候变成伴郎了?”   “伴郎临时有事来不了,于是月儿就拜托我。”叶榛稍稍正了正领带,“怎么样,帅吧?”   那笑容真是得体,我点点头,喉咙被塞住,整个胸腔都被塞住。我拼了命去爱的叶榛,那个女人却这样委屈他遭践他。我低着头跟他进了酒店。顶层是全玻璃景观,很是豪华,新娘与新郎挽着对方的手,在司仪的主持下进行着人生中最幸福庄重的一刻。   这婚礼的司仪真他妈会煽情,什么感谢父母,感谢人生,感谢老天爷,把双方家长都说得眼泪哗哗的。我扭头看坐在旁边的叶榛,微微上扬的唇角,滚着水光的眼睛,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的情绪。   我心如刀绞,仪式的最后,伴郎和伴娘拿着婚戒上台。我不管任何人的眼光,像保镖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叶榛,听见不少窃窃的笑声。叶榛把戒指递给卓月时,真诚地说:“月姐,姐夫,祝你们永远幸福。”   卓月红着眼:“谢谢你,小榛,你的祝福对我很重要。”   他继续微笑,而后默默走下台,仪式还在继续。那么多人,都在见证他们的幸福。我忍不住了,拉着叶榛出了门,走进楼道里。他一直默默地跟着,没有问我去哪里了,也没有停下脚步,乖得像个小孩子。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板上,溅起尘埃。我摘掉他胸前伴郎的配花,揪着他的衣襟,强忍着哭声以至于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我的心已经痛得快要裂开,我挚爱的,我现在已经心疼得快要死掉。   “太过分了!她太过分了!凭什么还想要你的祝福!凭什么!”   “别哭……”叶榛抱住我,用力的,“这样的我,不值得。”   我抱着他,感觉到湿热的呼吸喷在颈子里,还有眼泪。   “如果你爱的是我就好了。”我透过窗子望着天上悠然的云,“我不会叫你伤心。”   叶榛抱得更紧了些,半晌他在我耳边说:“是啊,我也这么想。”   我们都有些累。他恨他不能爱上我,我恨我不能让他爱上我。如果彼此相爱,那么便是永远,而不是永不。   那天叶榛帮新郎挡酒喝醉了,晚上一帮子人跟着去闹洞房,有两个跟叶榛一起长大的发小儿会来事,有人要拉着伴郎一起闹,被他们摁下。我陪着叶榛,我知道他不愿意回家,可我也不知道把他带到哪里。   他今天很脆弱,他需要有个人依靠,只有我。   于是我自作主张在酒店里开了个房间,把帐记到了卓月夫妇的账上,扶着叶榛进门。   在楼道里他还能保持清醒,可是一进房间就冲进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恨不得把胃都吐出来。他的酒量不太好,我高中时就见识过,他喝得脸红扑扑的,一个笑眯眯的大孩子,对着我猛放电。   今天他需要喝醉,说些醉话,发泄委屈与难过。   厚厚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夕阳,灯光昏黄。等他吐完,我兑了些温水给他。他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安生了,只是皱着眉,像是在梦中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叶榛呼吸出了气息都充满了酒精的浓度,他咬着牙长睫毛颤成一团,有露水沾湿了黑蝶的翅膀。   我用湿毛巾擦干他额上的汗水,他脸烧得通红,睁开没有焦距的眼,也是不大清醒的样子,迷糊的湿润的眼,那样看着我,带着点诱人犯罪的艳丽。   “叶……叶榛……”我觉得有些危险,“你难受吗?要喝水?”   他眼神都有些狂乱了,蛰伏在身体里的野兽开始苏醒。   我跌坐在床边,完蛋了,唐果你完蛋了,叶榛不对劲了,快逃命吧!会被撕裂!会被杀掉!我往后退:“叶榛,你冷静点,我去要点醋!”还没开始跑,就被叶榛扯住胳膊带到床上。他虽然看起来瘦,可军校平时的训练也是很惊人,他力气很大,将我的双手紧固在身侧,嘴唇火辣辣地落在脸上。   “叶榛!你会后悔的!你清醒点!”   是的,他醒来会后悔,会对我负责,会……总之好像对我百利而无一害。但是对叶榛而言,这是灾难,会将他小心翼翼铸造起来的玻璃幕墙轰炸得渣渣都不剩。无论我再好,而他不需要,那便是累赘。   我不愿意成为叶榛的累赘。   我使劲踢他,可是很快腿也被锁住,我想咬他,却被他捏出下颌,蛮横地亲吻。   叶榛的吻,像一团火,来势汹汹,舌头像蛇一样要钻进我的心脏里。   他被火烧得理智全无,我挣扎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任他为所欲为。我想我并不怕把自己交给他,只是畏惧像狼一样凶猛的叶榛。他手指十分熟练地剥掉碍事的衣服,很快我们就在一片火热中赤裸相对。上大学后,跟同寝室的放荡室友们一起观摩过日本爱情动作片,还缠着某个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的室友询问过程,她淡淡地看着我们这几个毛丫头,用过来人的口气循循教导:上帝是睿智的,那种疼痛深入骨髓,而后才让你变成天使,飞到云端上,感觉到快乐。   我被这种亲密的接触迷住了,我没有看见上帝,也没有变成天使。我快要疼疯了,心里却满得快溢出来,只能指甲狠狠挠他的背,咬他,在他耳边放声大哭。   可叶榛丝毫没没手软,最后我哽咽着睡过去。   再醒来天已经大亮,卫生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我立刻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套上衣裳,没出息地溜了。 4 [本章字数:2034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4:33.0] ----------------------------------------------------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手机欠费,索性关机丢在家。   叶榛轮休估计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所以我什么都不担心,我需要给叶榛时间冷静,省得他跑我面前决定圈养的祖国的花朵,用赎罪的心情。我就怕这个,我根本不需要。可叶榛会愿意跟我在一起,我知道的,因为我了解他。   我追逐了他那么多年,第一次想要逃离他,真是个笑话。   老唐在早餐时间很三八地问:“你是不是跟夏文麒分手了?”   我的脸立刻就绿了,差点呛死:“别开玩笑了!”   老唐挥挥手,做害羞状:“不要遮挡了,我跟你妈都是开明的父母。绝对不是因为夏文麒他爸的红烧肉和他妈的饺子!”   “你明明就是为了他爸的红烧肉和他妈的饺子!”我跳起来,义愤填膺地指着他的鼻子,“老唐,你休想得逞,我去上课了!晚上我打工晚就不回来了,去杏子家!”   老唐对着油条撇嘴:“……我的女儿夜不归宿了。”   田美女感叹:“外孙有着落了。”   ……   有这样的一对父母,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们相信我洁身自好,这是对的。可是过于相信,便是轻信。我已经不是他想象中天真活泼的女孩,我已经蜕变成了女人,只面对一个人时是纯洁无暇的。   上完课后,我去餐厅里打工,下午阳光慵懒,店子里客人不多。   我站在门口快睡着了,猛然听见风铃响,还未看清眼前的人就微笑服务:“欢迎光临,小心台阶,里面请!”   尊贵的客人却没进门,就站在门口,不声不响也不动。我抬起头,看见叶榛抿着红唇专注的脸。这种画面太突然,我猛的倒退一步,差点撞倒身后的衣架,被叶榛手疾眼快地扶住。   他松了口气,苦笑:“祖宗,你别每回都搞些惊险动作,没心脏病也被你吓出心脏病了。”   坐在吧台边算账的老板蓝冰流里流气地吹了个口哨。同事的服务生们都笑起来,一个个都不怀好意神色暧昧。   叶榛露出个阳光灿烂男女通吃的笑容:“不好意思,有包厢吗,这个人借我十分钟。”   不大正经的蓝冰大笑起来:“去吧,我们家姑娘只卖身不卖艺。”   一群人都笑得东倒西歪,我磨牙,想起跟叶榛不大纯洁的男女关系,脸上发烧,狠狠地瞪他们一眼,带着叶榛进了包厢。我拿着餐单,递给他,小声说:“吃什么,我请。”   “不忙。”叶榛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关系,脸颊泛着红,“为什么一直关机?”   “啊,我没钱交手机费。”   “我替你冲了五百块钱,你就不知道开机看看吗?”   “……我没钱充话题开什么机啊?”   叶榛水润润的眼盯着我,脸上的线条一寸寸柔软下来:“果果,你知道我会给你充手机费的,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叶榛的作风,我身子一僵:“那只是个意外,你不用放在心上。”   “你不用怕,我没打算道歉。”在狭小的空间里,叶榛顿了顿,垂眼看桌上的烛台,“但我必须给你个交待。”   “我不需要交待。”我手忙脚乱的,“我、我的意思是,我很愿意……真的……如果不是那样,你都不会要我吧。只是我觉得对你来说,这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你忘掉吧。”   很久之后我仍然记得,红色的墙纸映着他灰绿色的作训服,他的拳头越握越紧,整个人坐在那里如同漂亮的雕像。我一直在猜他在想什么,所谓的交待,如果我不要的话,他的罪恶感会不会减少一些。我只是尽力想让他知道,我不在意,所以他也不用在意。在如今这种一夜情泛滥的年代,这很寻常,一点都不特别。   很久以后,叶榛抬起头,没有迷惘或者愧疚,清澈见底的眼睛,也没有任何情绪。   他说:“果果,你过来。”   我不敢过去,反而退后了一步。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吧,这样对我们都不好。”叶榛突然说。   “嗯。”我点头,只要他高兴就好。   “就当陌生人那样。”叶榛冷冷地说,“以后各自过自己的生活。”   我用力点头。   “这样可以吧?”   我忙不迭点头。走吧走吧,去没有我的地方,去你想去的地方。这一去便是山高水远,君自珍重。   而后叶榛站起来,我忙侧身给他让路。   他走到我面前,突然关上包厢的门,把我推到墙上,低头危险地磨牙:“真的可以?”他抬起我的下巴,“你去年的新年愿望是什么?你在博客上写,要把叶榛抢到手,然后嫁给他。你知道吗?你那篇博客被我室友打印下来全班传阅呢,我不知道都难。可半年还没到呢,你就变了?上完床你就不要我了?嗯?”   我眨巴眨巴眼,回过神来了:“你刚才在耍我?”   叶榛退后一步,神色黯淡:“反正你也不在意了。”   “不。”我扑上去,抱住他,“叶榛,我只是不愿意你为难,我爱你,我爱你啊。”   “那我们交往吧。”   “啊?”   他紧张地皱眉:“不愿意?”   我忙点头。   “真乖。”叶榛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又揉了揉头发,“不许胡思乱想,我决定的事,没半分勉强。我承认我现在不够爱你,可是很快就能爱上,我保证。先这样,我得回去了,我只有三个小时的假。”   我不知道叶榛保证的有没有用,可是我只能相信他。   往外走时,叶榛已经拖了我的手。听张眠说叶榛长了一张翻书脸,就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意思。可我从来没见过他跟我翻书,如今一见果然惊为天人,进入角色的速度赶上神舟六号了。   我在门口跟他告别,他笑靥如花,电得接待的男服务生都浑身哆嗦。等他走远,蓝冰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宝贝啊,十分钟啊,一点都没超,这帅哥真神,谈什么了啊?”   “谈恋爱。”我猛得举起双手,“同志们!我谈恋爱了!我请大家吃饭!” 5 [本章字数:2023 最新更新时间:2011-04-22 14:34:48.0] ---------------------------------------------------- 其实恋爱后,我跟叶榛之间的相处模式没什么改变。现在正是他最忙的时候,B市军区要他,可他想去的是张眠待的地方,很艰苦,并不是什么天堂。这回叶妈妈铁了心的不放人,叶爸爸怎么说都不松口,让叶榛很是苦恼。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愿意我妈难过,可是我那边我真想去,多学点东西而不是在军区带兵,顺顺当当的升官发财。”叶榛叹口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啊。”   我安慰他:“能能,你放心吧,阿姨会想开的。”   “你呢,愿意放我去?”   我大笑:“没事,等你回来我就毕业了,你得好好攒钱啊,回来你就得买个大房子跟我结婚。”   电话另一边传来愉快的笑声:“好啊,你可得对我负责,不能抛弃我啊。”   “哼哼,看你表现呗。”   那时候我真快乐,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叶榛终于跟我在一起了。是他叫我跟他在一起的。书上说,谁先喜欢的谁就输了,我才不在乎什么输不输,这又不是比赛。只要最后站在他身边,让他微笑的人是我,这便是最好的爱情。   周末我去了繁花苑。   我自己去的,瞒着叶榛。   那回去他家连午饭都没吃就走了,在卓月的婚礼上,叶妈妈拉着我的手实心实意地说,下回你自己来,别管那个臭小子。我应下了。不能老当不请自来的主啊。于是这回迎接我的是,那条叫公主的金毛的大脑袋,屁股扭来扭去的,很会讨人喜欢。那条德牧叫少爷,是退役的警犬,看家护院的好帮手。   叶妈妈两年前查出有糖尿病,家里除了保姆还请了个营养师。叶爸爸白天不在家,叶妈妈拿家里的相册给我看,一个英俊帅气,一个美人如玉,叶榛基因真是好。看着他少年时期唇红齿笑起来浓密的长睫掩住了眼睛,我指着那照片说:“阿姨,这张有底片吗,给我洗一张。”   “你喜欢就拿去,我有底片,随时能洗。”   “喜欢喜欢,谢谢阿姨。”我抽出那张照片,放在钱包里,心里感叹自己脑子笨,竟然连叶榛的照片都没要过。我把那本照片簿子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慢慢开始心不在焉。我今天来叶榛家是干什么的?吃饭?看照片?联络感情?我也不知道,一发懵就来了,坐在这里,又有点犯傻。   可我傻,叶妈妈不傻,声音那叫一个和蔼:“果果,你跟我们家叶榛现在算怎么回事?”   “我跟叶榛……在谈恋爱……”   “那你今天来这里,是不是想当小榛的说客?”叶妈妈的声音更温柔了,“跟阿姨说,你想不想让他去?”   “不想。”我说,“可是叶榛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想要坚持,而且是对的,我就愿意等他。”   “傻孩子。”叶妈妈拍了一下我的脑门,“男人不能惯着,而且他什么德行,我这做妈妈的最清楚。要是就这么放他去了,他慢慢就越来越野,三年?我真的是太了解他了。月儿就是因为太了解他,所以才跟他分手。月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她做不成我的儿媳妇我是很遗憾,但是她能幸福,我真的很高兴。”   我摸摸脑门,这妈长得美心地又善良,叶榛真会投胎,命也太好了。有这样的婆婆,以后应该不用担心婆媳关系不和谐。田美女有这样的亲家母,美女碰见美人,应该也会很满意。   我正笑得没边儿,却见叶妈妈笑脸一收:“不过果果,阿姨希望你跟叶榛分手。”   好比平地惊雷,我有点傻,眨巴眨巴眼,再眨巴眨巴:“……为什么?”   “你这样的姑娘,小榛他配不上,糟蹋了。”   可他已经糟蹋过了!   “阿姨,这是哪里的话,是我死活要喜欢叶榛的,我不怕被糟蹋啊。”这是什么对话,糟蹋来糟蹋去的!   叶妈妈表情更严肃:“反正他已经做了决定了,要去就去,他长大了,以后有自己的生活,我这当妈的也该退居二线了。果果,听阿姨的,你要是喜欢军人,阿姨给你介绍个留在本市的,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叶榛他爸的战友的儿子,跟叶榛一起长大的,你先见见,不喜欢阿姨再给你换。”   我委屈兮兮地看着她:“阿姨,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叶妈妈眼睛一红:“果果,阿姨就是喜欢你才为你着想,我也不愿意把你这么好的姑娘往外推。叶榛他根本不为你着想,如果他愿意为月儿留下来,月儿也不会嫁给其他人。他天生就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孩子,不能因为他的理想而牺牲你。”   不愧是大校夫人,这一席话说出来,让我根本无法反驳。   爱?你能说她不懂爱?她比谁都懂。她是军人的妻子,她爱自己的儿子,连同爱自己儿子的女孩,她都爱。   那天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回去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给叶榛发信息问:叶榛,你什么时候爱上我?   叶榛回得很快:祖宗,快了。   我再发:我叫你祖宗,你快点爱上我行吗?   叶榛带了个笑脸:祖宗,保证完成任务!   我躺在床上看了半晌天花板,第二天一早顶着国宝级烟熏妆吃早餐。老唐难得有闲情逸致早起熬粥,虽然有点糊,粥里还有两根吸糊味的大葱。其实我爸妈对做饭都不大在行,这么多年就磕磕绊绊的过来了,我不仅没饿死,连营养不良都没有,生命力有够顽强。田美女一边盛粥一边说:“多吃点,你看除了上课就是打工,人都瘦了。”   我哪里瘦啊,我是从来都没胖过,我说:“美女,我男朋友的妈给我介绍男朋友,说她儿子配不上我,这是什么状况?”   田美女有些不可思议:“夏文麒他妈怎么了啊?”   我一腿碗,真的心烦:“妈,别添乱了,关夏文麒那孙子什么事。”   老唐和田美女面面相觑,我饭也不吃了,去门口换鞋走人。 ------------------------------------------------------ 上大课时,叶榛给我发信息:祖宗,周末有时间吗,我妈要见你。 我想着,见什么见,上同不是刚见过,还耍给我介绍男朋友呢。手指紧按几下回过去:好。 没多会儿,叶榛回过来:祖宗,你不开心啊?谁惹你了? 叶榛啊叶榛,栽你手里我就认了,这触觉也太敏锐了。我回信:夏文麒耶王八蛋把脆脆的牙齿磕掉一颗。 叶榛回了个冷汗的脸:去我家不准带脆脆。 周末上午我们约好在地铁口见,叶榛一瞧见我就捞过去,手往书包里摸,摸了一圈儿没发现可疑物品,才满意地扯我的脸:“改过自新了啊,点名表扬。” “没奖励吗”我幽幽地看着他。 他左右看了两眼,然后迅速把我拉到怀里,在脸上亲了一下,舔舔下唇,笑得神采飞扬的。原本以为我俩的脸皮都厚得分不出伯仲。这次显然是叶榛同学一枝独秀,我却匆匆败下阵来,低着头涨着大红脸,耍不是叶榛扯着我,我都能钻到地铁底下去。 我很想问叶榛,这样是不是很喜欢我的意思,可我没问,我急于确认什么,可叶榛需要时间。谁都可以逼着他面对现实,唯独我不可以。因为我不残忍,我舍不得。 到了繁花范西医62号,隔着铁门看见俩相都在吃食,喂狗的人回过头,精致秀丽的五官,眼神挺傲,长得挺漂亮的 一个小子。 叶榛“嚯”地大叫一声:“沈净,你他妈的怎么在这” 那小子扬着下巴,拍了拍屁股:“我他妈来看你妈的,不行啊'”他跑过来开门,两个人热烈拥抱,扰净更是夸张地把叶榛抱起来甩了一圈。而后一挑叶榛的下巴,笑得贼邪恶:“来,给爷好好看看,呦,越长越水灵了。” 叶榛一拳打过去,拳头被接住,一推一挡间,灵活地过了几招。我都看傻了,呼啦啦跑进屋里怕被误伤。一进屋就瞧见叶妈妈在跟保姆包饺子,卓月夫妇竟然也在,那个看起来傻大个的叫郑云梅的男人正在擀面皮,真是心灵手巧。 “果果来了啊,小榛呢?”叶妈妈问 我往外一指:“在跟那谁打架呢。” 刚说着俩人勾肩搭背地进屋来了,叶榛看见卓月夫妇怔了怔,笑开:“月姐和姐夫都来了啊…… 还是我妈疼我,知道我今丢陪好就想吃饺子,妈,您真神……” “去去去,一身臭汗,去洗洗。” “哪臭了,您闻闻,茉莉香型的。” 沈净凑过去:“干妈不匿欣赏,来,给哥闻闻。” 叶榛立即把脚丫子伸出去。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卓月的笑里多了些怅然。 俩活宝闹完也洗好手跟着一起包饺子。叶榛包起饺子来像模像样的,我兴致勃勃地要参与,叶榛拽下一块面团给我,眼神特慈祥“乖,你捏面人玩吧。” 我愤然瞪他一眼,还是把面团接了过来。沈净瞅瞅我,又瞅瞅叶榛,眼神暖昧。接着他们开始聊我插不上嘴的话题。他们这个生活圈子,在我看来神圣庄严的,其实私底下也是家长里短的事不少,让我深沉地体会到那个什么“说句心里话我也有爱”,简直太有爱了。 其实卓月的老公郑云梅同志也插不上嘴,他是商人,卓月是记者,在晨报管军事那一块儿。去年南方闹水灾,反正是年年闹,军队也年年去抢险救灾。本来已经被写烂了的题材,其他记者都已经写成了模式化,冷冰冰的,看谁的都一样。卓月出发的角度却和其他记者不同,从细微处看大局,非常的温馨感人。 如果跳脱了私人情感,卓月是我喜欢的记者,她是个女侠,坚持最真实最质朴的新闻报道。 见我一直盯着卓月,沈净突然用胳膊肘拐拐叶榛:“你这小朋友眼神够犀利,艺术啊,对美好生括的向往。” 叶榛看了我一眼,挺骄傲:“果果是月姐的粉丝,月姐的报道她都剪下来放在相册.” 我心想着你骄傲个屁啊,我那是知被知己百战不殆。面上还是要摆出和善的笑脸,充当纯洁小白兔。我说:“月姐写的文章很饱满很有感情,不虚浮,很真实。而且月姐采访的人里面,很少有英雄,大多都是连功能没立过的小人物,他们坚持和珍惜的东西,有血有肉。 就像那个背着老乡翻了座山把脚磨出泡的小兵哥,都把我看哭了。” 卓月谦虚地点头:“是啊,社会还是自普通人组成的,军队也是,英雄有太多人去歌颂了,不缺我一个。”她微笑,“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我的知己。” 这帽子扣得太大了,我们是情敌,不是什么知己。那时候我太年轻,骄傲又霸道,一直这么认为没有什么改变。我恨她,可我忘记了,她并不欠我什么。 我没应声,专心低头捏面团。 下饺子时,我指着叶榛包得有花边儿的饺子说:“保姆姐姐,我要吃带花边儿,” “姐夫啊,你不知道,叶子以前就这么情儿,包个饺子捏上就行呗,他非包个带花边儿的,专门给月姐吃的。”沈净冲我挤挤眼,“这小朋友太有眼光了,我都快爱上她了。” 没等我的白眼翻成,叶妈妈已经笑盈盈地开口:“小净也太有眼光了。果果这孩子是小榛同学的妹妹,又漂亮又懂事,还是学医的,家也是住本市的。等下你们交换个电话号码,都是年轻人,没事一起出来看个电影,喝个茶什么的 ” 叶榛有些不解,开玩笑似的说:“妈,听你这口气,怎么要把你亲儿子的女朋友拐给你干儿子啊,也太偏心了吧'” 卓月和沈净愕住了,眼神游离在我们中间。 是的,太快了,在他们看来,叶榛闪恋的几率微乎其微。 叶妈妈双手拢在身前,优雅得体,表情却是严肃认真的:“小榛,你要做得像个男人,果果这样的姑娘,你不能耽误她。你说你在外面锻炼三年就回来。你爸爸对别人向来说到做到,谁说起他都翘起大拇指。可是他给我的那些保证,有哪些是做到的?妈已经认了,你要去危险的地方就去,反正我也拦不住,不过,你不能耽误人家姑娘。果果是个好孩子子,如果小净能喜欢她,我愿意全力支持小净追果果。” 沈净“噌噌”往后退两步,惊恐地藏到卓月身后,脸上写满了:不关我的事,早知道是哥们儿你的姑娘.老丢爷借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想啊。 没有人说话,他们母子之间的战争,谁插不上什么嘴 叶榛满手的面粉也不冼了,下颉梳柄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喉咙里咕哝两下,哀求似的“妈,你就那么不相信我” “小榛,你别当妈是傻的,你跟果果没那么深的爱情。起码你对她没有。你要是觉得亏欠果果,这个容易,我舍替她介绍个让她满意的男孩子。” 不,阿姨,这根本不容易,我要叶榛,其他的男孩子再好都不是他。 可叶妈妈说得对,他对我没那么深的爱情,他还没爱上我。我好不容易才跟他在一起 我已经觉得很快乐了。杏子说过,你快乐是因为你满足。 我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 我说:“阿姨,我愿意等他。” “怎么证明?”叶妈妈突然问,“他一直不在你身边,你慢慢就会失望的,失望多了情人就成了冤家。最后你们连朋友都做不成。就算你能走到最后,那小榛呢?” 我抬起头看叶榛,他正好也回头看我。 真好看的一张脸,干净斯文朝气蓬勃,总像个大孩子那样笑。我怕我再也看不见他的笑脸,怕他放弃我。在她的母亲面前,理所应当的,以不耽误我的名义,放弃我。而后无牵无挂地去实现他的理想,未来的蓝图里,没有我,也没有累赘。 我想不出他不放弃我的理由。 是的,他们都是为了我好,我应该感激。 有一瞬间,我觉得叶榛已经在心里判了我的死刑,我的右手在发抖,我用左手握住它。 我甚至开始想象以后的生括,像个没儿没女没钱没寄托的老年人那样,想着无望的未来,内心绝望苦闷。 屋子里很静,保姆在厨房里下饺子,开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外面有蝉鸣,浓郁的树影落在叶榛的肩上,厚厚的,像暗暗的雪,能把他压垮似的。 最后叶榛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坚定而有力的 “果果,我妈说得那些,你也觉得对吗?” 卓月叹了口气,有些不忍的,她也认定了这没有根基的恋情的结局”可是,我得自私一回了。” 他背着光,真是好走气,蝉鸣,绿树,趴在窗户上伸着舌头的两只大相,美丽得冒泡的夏天。我看着他,看着他紧紧揽住我的腰,扬起让百花失色的笑颜。 “我没来得及买戒指,也来不及准备玫瑰,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众人大惊失色,尤其是沈净,下巴都快掉了 可这怎么回事?这也太快了完了,叶榛傻了,可他难得这么傻,对我百利而无一害的傻。机会就像那流星,转瞬即逝。 “你别后悔 ”我激动地全身发抖,“我真愿意了啊你可别后悔我真…… ” 没说完我就哽住了,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办。 “说愿意,快点说,都看着呢。”叶榛扯了扯我的脸。 “我愿意。” 他立刻露出小白牙,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脸,而后把我扯进怀里,环住腰,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一众人。那一舍儿我的脑子里都是浆糊,众人的脑子里也都是浆糊,只有叶妈妈如那拈花一笑的佛,好似万丈红尘都在她的一抬眼间。 生活永远都比小说来得要精彩,悲欢离台旦夕祸福。 后来很久以后,久到我与叶榛离婚重新生括,我依旧记得他跟我求婚那丢有多么美的天气 。世界万物生机勃勃美好如初,连蚊子叮的包都变得可爱,每张脸都笑容可亲,天是蔚蓝的,湖水是碧绿的,我是幸福的。 是的,那天后我们很快结婚了,不过半年多,又很快离婚。 誓言什么的,都是浮云。 不过它并不可笑,因为说出永不离弃的话时,我们都是真诚的。 与叶榛有关的日子,依日是我最美的回忆,每天翻出来想一遍,都是新鲜的,甜蜜的我不舍得忘记的。 而且我会一直爱他,直到我不再爱他的那一天。 我很久不做梦了,我又梦见了叶榛,他看起来一点都没变,跟以前一样帅气的男孩子,梦里他对我笑,柔韧修长的身体紧接着我,很温暖。 我说,叶榛,我冷,你再抱紧一点吧。 他说,好。 我说,叶榛,我好难受。 叶榛没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些。 这便就是梦境的全部。 醒来后我躺在屋顶上,我还活着,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身上盖着个湿哒哒的毯子,我的同班同学陶冰抱着膝盖坐在我身边。天已经黑了,没有人说话,枯坐着。陶冰眼泪汪汪的,很是狼狈:“你终于醒了啊,你吓死我了 ” 我伸了个懒腰:“睡醒了才有力气干活啊 ” 陶冰脸上的担心有一瞬间的崩塌,我忍不住笑了,推她一下:“别摆着一副死人脸了我好不容易摆脱那个死鱼脸鼻祖棍蛋夏文麒。走,我们去看看其他人怎么样。” “有两个人在发烧,已经喂过药了。那个被砸伤的大姐 已经没了,失血过多,伤口感染,也没有抗生素消炎药 ”陶冰扭头看朝抱着妻子身体的男人看了一眼,不忍心说下去,摸了摸我的额头,“你也在发烧,据我估计应谖超过三十九度了,你睡着时我喂了药, 可直不退 ” 我扯出个笑脸:“没关系,我还能撑,没问题。” 留在这里的其他史生都是呆滞状态,包活那个叫娟儿的同学家属,神情呆滞地坐在那里。陶冰上去安慰她,她也一声不吭。我心里也着自,两边的山土都已经松动了,水也将地基泡软,经不起什么风吹草动,非常的危险。 老板坐在屋顶上呆呆的,遇见这种变故,还有人死了,连家都要没了,不呆才奇怪。 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老板,这附近有没有植被完整的高地,我们必须走,不能在这里了。”我指了指上头的山头,“再下雨的话,会塌,这房子也会塌。” 老板突然激动起来,瞪着眼:“我哪里也不去,我家世世代代就住这山里。要是我家没了,我就死在这儿 ”那个抱着妻子尸体的男人听见“死”这个字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我心里一阵难过,不过做医生这一行,生老病死已经看得很多。 大学毕业后,我考了麻醉学的研究生,一刀切老师是市内康乐医院的主任医生,后来介绍我过去,跟着他上手术台。大学五年,我跟一刀切老师已经配合得很默契,第一回上手术台,他做心脏瓣膜手术,我做助手,那女孩子二十一岁,才上大二。 那女孩在做麻醉前,还跟父母说,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坐摩天轮,一家人都在笑。对于心脏手术来说,她的年龄已经有些大了,在手术台上没有所谓的绝对成功。 那是我跟的第一台手术,手术进行到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时,病人心脏骤停,血压跌下去。一刀切老师冷静地吩咐输血加压,进行抢救。我递止血钳时,没有害怕,也没有没出息地发抖。我甚至想着我面前的只是一个生命,和我们做过实验的小白鼠和兔子,相没什么两样,都是生命,都是可贵的。 一刀切老师说我是天生的外科大夫的料:冷静,理智,判断精准,而且有天生的直觉。 我很担新假如有一天他犯傻这么跟病人家属说什么直觉,一定会被杀掉。 就像我现在说直觉,这里很危险,也会被愤怒绝望的群众杀掉。 我想起堂屋里挂的照片集子,叹了口气:“老板,你还有个儿子在市内上初中吧,你想想你要是死在这里,他怎么办” 那个抱着妻子尸体的大哥听见“儿子”两个字眼睛亮了一下,又望过来。我笑了笑,掏出随身的钱包,指着钱包里的内嘟嘟的婴儿照片说:“我也有个儿子,他还等着我回去,所以我得活着,必须活着。我不想有人来拯我们时,在这里挖出一堆尸体,让我的亲人来认 几个人呆滞的眼睛都有了点光,怔怔地看着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人,认尸这种事,真是残忍地过分 我走到陶冰面前,她苦笑了一下:“你真能瞎掰,钱包里还塞着婴儿照,你自己的吧' 还儿子呢,他们竟然也信。” 我也苦笑:“手术失败家属发疯时,拿这种照片跟他们说.我也有孩子,我能理解你的 心情,我们已经尽力了,再陪他们掉点眼泪,舍让他们觉得好过一些。” “你哪天要是不做医生了,能去行骗 ” “别贫嘴了,也不看什么时候,快走吧,你照顾同学家属,我打头。” 陶冰皱眉:“你真的没问题吗'” 我一咬牙,忍住身体的不适:“不就是病毒侵入人体导致免症力下降,自细胞增多,体温升高,有什么呀。” 她还是很担新的样子:“不要背病理,谁不会背?要是情楚病理都不会痛苦了,就不需要医生和药物了,地球村的村民人手一本病理学课本。我们学医的全去要饭 ” 真头疼,连地球村都出来了,也不看什么时候。 “得得,你赶紧闭嘴,我跟老板前头探路,你断后,别走丢人。” 这么艰苦的环境下,那个三十多岁的大哥依日背着妻子的遗体。下楼梯的时,我伸手去扶,他看我一眼,说谢谢。 我们不能往下游走,便顺着公路往上头走。 毋庸置疑的,下游的路已经被滚落的山石堵住。来时我一直欣赏山里的风景,路过下游的路段时,住在山里头的山民大哥指着颤巍巍的指头粗的树苗说:刚栽上的,去年那茬赶上市内修电视塔,卖了个好价钱。 我们默默地往上走,手机已经被水泡坏,其实通信中断,有也没用。 跟于雅致已经分开至少八个小时了,彼此都音讯全无。天边的云渐浓,又有落雨的趋势。 我们必须赶快找到一个空旷的高地,在两边都是高山的山道里,我想起个很不好的词:瓮中捉鳖。 啊呸…… 我走到那个大哥身边,他走在前面,脸上都是麻木的痛苦。经过一块能避雨的石檐下 他把妻子的遗体放在那里,用衣服盖上。他需要活下去,他还有孩子。 “大哥,你还好吗'” 他点点头:“姑娘,谢谢你。” “不用谢。”我干巴巴地说。 “我跟我妻子结婚十年了,平时工作忙,没时间陪他。前段时间我们家买了车,就把孩子放到他奶奶家,然后我们俩单独出来自驾游。”男人说,“我是想让她高兴的。” 我愣了一下:“我很抱歉。” “你是医生吧'” “外科麻醉。” “你男朋友也是?” “脑外科。” “你们心肠那么好,一定会没事的。”男人表情漠然“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天黑下来之前,我们走到了附近最近的村庄,应该说,原来应谖是村庄的地方。远远地 看着浑浊的水面上,飘着大片的梧桐树叶。老板障恐地说:“这村子地势低,你看那个树叶,那是村口最高的两棵梧桐树。” “人都死了吗?”有个颤巍巍地问。 “不,要是都死了,不可能没浮尸。”陶冰说。 一部分人摇摇头,继续往上走。 老板说山上有大片空地的油菜花田,只是按照这个速度,很可能耍走到半夜。 我跟陶冰对望一眼,正要跟上去,突然听见微弱的哭声 很微弱,像被虐待的小猫发出的叫声。 我一震,顿下脚:“等等,有婴儿的哭声。” 陶冰估计想起了昨晚讲的鬼故事,互到瞪大眼:“臭果子,你别吓我啊。”接着她屏息竖起耳朵,“真的有 ”就在露出树尖儿的地方,仔细看能发现一个洗衣木盆挡在那里。婴儿的声音很弱小,刚才人多,声音一大就被掩盖了。 我跟陶冰对望一眼。 她傻眼.“我不会游泳。” 我甩了甩胳膊,压压腿:“不用你,我去。” 站手术台需要体力,我每年夏天都去游泳馆游泳,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这个距离目测是游泳馆的水道的四个来回。 “你在发烧,你没有那个体力 ”陶冰着自起来,“唐果你在找死 ” “陶冰,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栽扎进黄浊的水里,朝那棵梧桐树游去。婴儿的哭声越来越近,身子在水里一 泡,体力迅速流失,肢体几乎已经麻木。我靠近大木盆,是个大约五六个月大的婴儿,水快淹到他的耳朵。我忙把水盆里的水倒掉,惊喜地发现,木盆很大,浮力不错,假如我抱着一个婴儿,是绝对游不回去的。老天爷不亡我啊。我推着木盆双脚排水,等游回去,我发现陶 冰在哭。她在班上的外号叫女金刚,长得强壮,刀枪不入。女金刚哭起来很有气势,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哭什么啊,我要是舍身成仁了,你再哭也不晚啊。” 陶冰哭着说:“唐果,我是不是很自私啊?” “没有。”我庆幸地松口气,“要是这个木盆小一些,我就得淹死。” 原来陶冰盖在我身上的毯子,已经快干了,我把婴儿湿透的衣月日扒掉,用毯子包起来 递给陶冰:“抱着,我没力气了,你身上还有什么吃的没'” “你给我的巧克力我还没吃。” “行,掰碎喂了。” 婴儿吃了吮完巧克力渣就睡着了,陶冰一直捂着,孩子身体很好,竟也没发烧。我们往上走,陶冰抱着孩子走不快,我也体力不支,陧得像蜗牛。眼前黑过一阵又一阵,我能清楚地听见牙齿打架的声音。眼看着天渐渐黑下来,云头越来越沉。我心一横,从口袋里掏出 两块水果糖:“陶冰,吃掉,然后抱着速孩子往上头去。于雅致他们应该也在上头,你去找他来拯我。” 陶冰扯我的胳膊:“不行,我扶着你,我们一起走。” 我摆了摆手,我走不动了。 “唐果…… ”她知道这次分开都是凶多吉少,眼里含着泪,“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酷的女生,你拿手术刀的样子很帅,我一直很羡慕你,真的,只有羡慕。” 我点头:“我只是不喜欢你名字的读音,但我真不讨厌你。” 最后,她拥抱了我,哭着往上走。 不知道多久,我失去了意识,整个人置身于冰山火海。刚开始很难受,我想哭,可是怎么都动不了。可渐渐的,痛觉消失,什么声音都消失。周围是黑暗,这种黑暗让我觉得很安全,整个人像陷入暖融融的房子里。好像又回到田美女的子宫里。 我觉得很快乐,卸下了所有痛苦的畅快。 有一束光指引着我向前走,有个温柔的声音跟我说,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 “你可醒了,可把副队给自死了。” 这是我清醒后,听见军医先生说的第一句话,然而我只能转动眼珠,粗略打量一下环境。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医用设备简陋。我全身都疲量,连个指头都懒得动,嗓子着了火,感觉不大对劲。 军医出去好像跟护士吩咐了什么,一会儿又进来往点滴里加抗生素 “你是高烧引起肺炎,幸好直升机飞到那块儿,正好有人发现了你,晚了就糟了。”军医先生喋喋不休的,“你好好休息吧,山路快挖开了,等挖开市内军医医院的救护车就能开进来了。” 他说起来没个完,真想用鞋底把他的嘴培上。我醒了一会儿就困了,闭上眼睛,耳边重新情静下来。再醒来天是黑的,灯泡的瓦数挺低,帐篷里是昏昏暗暗的。 有个男人正背对着我换衣服,身上一个清晰的背心印子,没被晒到的身体白皙健康,覆盖着薄薄的有力的肌肉层。脱完上衣又开始解皮带,我差点吐血,兄弟,我是病人,又不是死人 刚闭上眼就听见外面人有喊:“叶副队,晚饭做好了,给你打一份进过来不?” “行,谢了啊。” 他回过头,我的视线来不及收回,突然撞上,措手不及的。 他把解开的皮带又扣上了,走过来,手探到额头上,皱眉,忧心忡忡的模样。 “烧还没退。”叶榛摸摸我的腔,“果果,渴吗?” 叶榛把水凑到我嘴边,他离得很近,走进我的眼底。跟从前相比,他只是黑了些,还是那样的干净澄澈,时光走得那么急偏偏忘记带着他。 见我发愣,他扯住我的脸:“你不舍已经不认识我了吧?” 我指了指喉咙,抱歉地笑了笑,又做了个写字的手势。叶榛了然地把手机给我,我慢慢按出一行字:我的同学找到了没? 叶榛点头:“找到了,医生不够用,他们在帮忙。”他又高兴了一些,“幸好他们早找到一些山民还带了药,帮大忙了。” 他对我真温柔,没给我冷眼,也没恶语相向,这全是因为我生病的关系。 我点点头,又昏睡过去。 之后的几天里,一直不太清醒,总觉得吵,元气大伤的人还觉得累。叶榛很少跟我说话,他很忙。当然他来了我就装睡,不知道他发现了没。后来于雅致接替了叶榛的照顾工作,我在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于雅致跟叶榛道谢。这场景太有趣,我现在的男朋友跟我的前夫道谢。我差点从梦里笑出来。 山路挖开后,救护车把我拉进了军医医院,其实我已经好了大半。一刀切老师闻讯带着康乐医院的救护车来接驾,回到康乐医院更是受到了热烈的迎接,就差铺个红地毯洒满玫瑰花瓣大喊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了。有够夸张。 后来连副院长都惊动.带了个盒饭过来,和颜悦色地说:“小唐啊,医院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注意加强营养啊。” 等他走了,夏文麒打开盒饭一看,差点没吐血,西红柿炒蛋盖饭,您也好意思说加强营养' 柯杏香同学每天都开她的甲壳虫过来,送煲汤,专门往返于唐家与医院之间。 总之,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势汹汹的后福。 我始终没告诉任何人,我遇到了叶榛,他已经调回了本市军医,已经是少校了,升官发财,没缺胳膊没少腿,看起来脑子也没问题,还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他去救灾,偶尔遇见了受灾的我,仅此而己。 以后应该也不会见面了吧,所以没有必要说,没什么好说的。 唐果篇 第四回3(2)_宇宙第一初恋_水阡墨 出院后,副院长老头放了我一同的假。 这一同的假我基本上是在床上度过的,有时醒过来就看见一双黑薄薄的大眼睛趴在我的脸上,抿着小嘴好像耍哭似的。小东西吓坏了。不知道夏文麒跟他说了什么,最近他乖得过分,像只小心翼翼讨好主人的小猫。 我抱过他蹭了蹭鼻子,搂在怀里顺毛。 叶梨小东西嫩藕似的胳膊环住我的脖子:“妈妈,你饿吗,外婆炸了肉丸子。” 以前我从解剖室偷来一只小兔子给叶梨玩,他喂耶只鬼子吃胡萝卜,可兔子没多久就开始拉稀,渐渐不进食。小东西每次看见有谁不吃东西,就想起他耶只不吃东西死掉的兔子。看他这样子,我一边幸灾乐祸小坏胚子也有今天,一边为他紧张兮兮的小模样心疼。 我抱起他:“走,去吃饭,外婆炸的肉丸子那是喂猪的,咱们去干爹家吃饺子。” 小东西立刻雀跃起来,爬起来穿鞋子。 这是我与叶榛的儿子。 可我并没有告诉叶家,更没有告诉叶榛。 这个小小的孩子对我来说是礼物,对他来说,或许是累赘。 他还年轻,模样好,三代都是祖国栋梁,以后有权有势的,有的是姑娘喜欢他。看我这么疯狂的迷恋他就知道,这人是个多么根正苗红的祸水。叶梨小东西必定青出于蓝,从小就男女老少通吃,在幼儿园里有个小女朋友,还有两个小男朋友,惊世骇俗的禁忌多角恋。 第二天上午,于雅致来了,他调休,带了我喜欢吃的美国红提,叶梨喜欢的肯德基全家桶,还有田美女爱吃的开心果。 这人真是不可救药的招人待见。 田美女笑得像朵花:“你这孩子真是客气,还带什么礼物啊?” 于雅致谦虚地笑笑:“阿姨,都是不怎么值钱的东西,您不嫌弃就不错了。” 我把于雅致带进卧室关上门,指着椅子:“坐。” 他带着淡淡笑意:“你好些了?” “能吃能睡。” “什么时候回医院上班'” “就明天。”我抱着胳膊奇隆地问,“你找我有事'” 他挑眉:“我找你就一定要有事?” 我们好像是没事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关在屋子里腻在一起的关系。 我赔笑:“哪能啊?我是说,大老远的您跑来跑去多累得慌,明天臣妾亲自去请安不就得了。” 他噗嗤一笑,高兴了:“贫嘴。” “医院这几天是不是把我的英雄事迹都传遍了?我算不算名人了?” “岂止。”他说,“前天有报社的人来,说要采访你。” “哈?”我有些奇怪,“我有什么好采访的?” “你救的那个婴儿,找到亲人了,家属跑到医院里感谢你去了,结果你没在。” 我终于想起我还救了个婴儿,遇见了,就救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孩子怎么样了?” “身体各项指标正常,非常健康。” 听见这个消息我非常的高并,跟于雅致东拉西扯了医院里的事,老唐送洗好的水果进来。我听见门铃响,接着是小东西的甜甜的喊声:“外婆!妈妈!我跟干爹还有夏奶奶回来!” 夏文麒这个赌棍问:“阿姨,搓几圈?” “五块钱一番?” “没问题。”夏文麒喊,“果果,出来搓麻!” 我拉着于雅致这个冤大头:“一起一起!” 夏文麒没想到于雅致在,打量两眼:“师兄,你带够钱了吗?” 于雅致被赶鸭子上架,面对两个麻坛精英,非常淡定:“应该是够的。” 夏文麒他妈凑上来:“我伺候场子,每人十块钱茶水费,果果多出十块钱看孩子的钱。” 我愤怒,阿姨你到底是有多抠?! 叶梨立即举手反对:“我不跟夏奶奶玩,我要跟干爹学赌博。”真是有出息啊!夏赌棍捞过小东西亲了一口,“真乖,干爹赢了钱带小梨子去吃肯德基。”叶梨又举手,“带妈妈一起吃肯德基” 我热泪盈眶,我好感动。 这么一打就是一天,屁股都没离开凳子。 晚上田美女从饭店叫了菜来吃,她活了大半辈子,厨艺根本没什么长进。吃饭时我照例放了一副碗筷在老唐的牌位前,又放了一杯酒。老唐被挂在墙上,还是那副清清爽爽的笑脸。夏赌棍跟我行酒令,喝了不少酒。 晚上九点,我送于雅致出门,他在路灯下拨乱了我的了刘海:“明天见。” 唐果篇 第四回4_宇宙第一初恋_水阡墨 上回去旅行的事,谁问我都打哈哈,不愿意说,也不愿意去想。因为我恰好救了一个孩子,所以有人把我当女英雄,每次见了我都要说上一遍。 其实不对,真正的女英雄是刘胡兰那种的,为了不暴漏目标,在烈火中一动不动,用自己的胸膛堵住敌人的枪口!如果是我的话,用个美男计,我就叛变了!当然用刑我也会哭着求饶的,我真的投什么出息。英雄什么的,都是传说。 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好事,尤其是遇风叶榛。 你不能指望刚从戒毒所出来的甘愿堕落的家伙会把进上门的海洛因视如恶魔。相反,那是上帝,能让我看见天堂。以前离得远,看不见,还可以忍,忍着忍着就麻木了。是的,我现在只是情感麻木,不是死掉。 我悲哀的发现我对叶榛的凯觎之心,大概永远都不会死掉。 回到医院我沉浸在繁忙的工作里,多亏一刀切老师的栽培,我没时间胡思乱想。 就这样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过了几天,月初发工资,我看到账户里的钱,突然如梦初醒。我已经不再年少了,我有孩子没男人,我必须勤勤恳恳的赚钱养他,还顾得上什么天堂什么上帝什么风花雪月什么爱不爱情?唐果,你真是够了。 周末我代替回老家的李医院值班,凌晨三点急救室接到电话,市内龙海大道与琼州路交叉口发生车祸。到了现场看见一辆拉风的跑车撞在安全港上,车主是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年轻男人,撞击时安全气囊打开,没有明显的外伤。昏厥过去。救护车赶到时,被撞飞的女孩躺在马路中央氤氲着大片鲜血,瞳孔扩散,心跳停止,没有了生命迹象。 最近市内有不少富二代飞车党,凌晨在大街上飙车,车速快得连电子眼都拍不到。 整个值班室的人忙到天蒙蒙亮,我跟护士站的李荫荫打着呵欠去食堂吃过早饭回来,就看见医院大厅里被拿着长炮头的记者在揪着护士长问东问西。 我继续打呵欠,眼风扫到坐在休息椅上安静的女记者朝我走过来。 “唐医生” 眼前的人清晰起来,笑容亲切,气质动人。 卓月笑起来:“不记得我了?” 我微笑:“月姐。” “我刚刚还想着能不能在这里遇见你,没想到就真遇见了。” “你知道我在这里上班?”我有点惊讶。 “上回康乐医院有个叫唐果的年轻女医生在灾区救了个婴儿,社里本来派我来采访的,后来英雄自己不愿意张扬,给推了。” 我恍然大悟,也有点不好意思:“啊,原来跟副院长联系的那个记者是你啊。” 卓月笑着点头:“有时间吗,我请你喝个咖啡。” 医院对面有个上岛咖啡,我现在困得不行,的确需要一杯咖啡。咖啡厅里冷气很足,我要了杯冰摩卡,喝了两口,觉得舒月日了一些。卓月优雅地搅着蓝山,对着我笑。她今天来医院是为了昨晚的车祸事件。 “关于昨晚那个富二代飞车党的事,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回去你好好写,写死他。”我挺遗憾的,“他折了两根肋骨,可膳投扎进肺里。” 卓月笑起来:“果果你真是一点也投变,还是那么爱憎分明。” 我也笑起来,气氛稍微缓和些,终于有了些老友相见的温馨。 我说:“月姐,你最近好吗?” “好,我有我热爱的工作,不缺钱不缺爱,有什么不好?”卓月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对了,我离婚了,家产还没分干净呢。”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四年前就离了。想起叶榛我看着杯子里的液体,又有些发怔。 “你看起来过得很好,还是那么年轻朝气,无所畏惧。”卓月指着我的隔离衣,丝毫不吝惜她的赞美,“我从没见过有女孩子把白大褂穿的这么好看,这才是白衣天使。” “你真是过奖了。”我耸耸鼻子,“虽然我长得真的挺好看的。” 卓月掩着嘴笑,花枝乱鲕的。 其实我们投有什么好说的,只不过坐在一起怀念过去,看着对方的脸怀念过去。她认识的唐果,是无年轻的无所畏惧的唐果。也许那种漂亮的品质在我身上还残留着些许影子,可是真的没剩下多少。我很感谢卓月一如既往的体贴,她没有提起叶榛,就如同我不敢知道。我们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说车祸。 除了私人情感,她还是我喜欢的女侠记者。 手机铃响起来,是于雅致,他在手机另一头骂人:接班的找不到你,跑到我这边来找人,你跑哪里赢去了?! 我看看时间,懊恼地起身:“对不起月姐,我得回去了。” “谢谢你提供的新闻线索。” “谢谢你的咖啡。” 次日的晨报上,我看见了卓月关于飞车党的报道,沿袭了她以往的风格,沉稳细腻,直击人心。老唐看得直拍大腿,很有礼貌的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暑假过去后,我很快就把跟卓月的相遇给忘记了。 叶榛的也忘记了。 我每天的生活都很枯燥,可是也很充实。用柯杏香同学的话说:在我穿着玫瑰色的长裙,优雅地坐在咖啡厅里给来自法国的浪漫音乐人做翻译时,你在手术室里盯着病人的内脏眼放绿光累得像条狗。 夏半仙横批:什么人什么命 他大爷的。 唐果篇 第四回5_宇宙第一初恋_水阡墨 很快十一长假,田美女和夏文麒他妈报了个旅行团,带着叶梨去湖南凤凰古镇游玩。一刀切老师应邀去外地的医学院赚外快,于雅致回梅南探亲,只有我命苦地驻守岗位。 半夜里,我百无聊赖地待在护士站给姐妹们讲恐怖故事提神 有个穿着迷彩作训服的男人走到挂号处,我看着眼熟,其实不止眼熟,一个背影我就认得。他挂完号就去了内科,我神差鬼使地跟过去,他进了诊室,一会儿夹着个体温计坐在外面的休息椅上。 他闭上眼休自息,两颊不自然的红。 在我的记忆里,叶榛没有生病记录,当然也没见过他这种脆弱的模样。 我走过去,小声喊:“……叶榛。”喊出这个名字,我身体里的每个细胞仿佛都括过来,在沸腾,在欢呼,在哭泣。原来只能在梦里喊的名字,真的会得到回应,我的舌尖竟欣喜地发颤。 叶榛茫然地张开眼,嘴巴也微张,盯着我的脸,没吭声 “叶榛!你投事吧!”我摸他的额头。 他抓下我的手,力气大得让我有点疼。 “唐果?” “嗯。” 我抽出他的体温计,皱眉,三十九度七,高烧。我把他带到值班医生休息室,又去跟大夫开药,等输上点滴我已经跑了一身汗。还真是狗血的缘分,上回他守着高烧不退的我,这回我守着高烧不退的他。 只是我不太明自,他一个人,半夜跑到医院来打点滴,无人陪同 天快亮时,吊了两大瓶葡萄糖,他的热度才退下来,黑长的睫毛紧闭着,像沉睡的黑蝴蝶,那么安静好看,与世无争的乖顺的模样。 护士站那个没事就爱嚼舌根的三八张子楠问我:“唐果,你带去休息室的那个帅哥是谁啊?” 我幽幽看着她:“我儿子他爸。” 她翻了个白眼,把登记本子翻得哗啦哗啦响:“给我闭嘴,不爱说就不说,没句真话。”说完哼一声扭着小肥腰去输液室给病人接点滴。我也哼一声,扭着千娇百媚的小肥屁股去值班休息室。 叶榛已经醒了,精神还有些萎靡。 “叶榛,你哪里不舒服吗?一会儿食堂开早饭我就给你弄点馄饨来,很香的。” “谢谢,我已经好了。”叶榛上下打量我,“你已经是医生了。” “嗯,不过我还在读研宄生,学麻醉。”我并致勃勃的,“……想知道我为什么学麻醉吗?” “不想知道。” 叶榛没什么好气。 多亏我做医生,病人家属猛于虎,就算是被一群家属围在中间口株横飞不重样的骂,我也能微笑面对,是全医院医生护士们的模范代表。副院长那老头还点名表扬我心理素质过硬。 我好脾气地微笑:“哦,我已经帮你开好药了,你拿药回家去休息吧。” 叶榛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大眼不客气地瞪着我。 真不知道他在生气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男朋友呢?” “他回海南跟爹妈团聚去了,我老早就想去三亚了,在海边哂太阳,可一刀切老师跑去赚外快了,说我好好待着,下个月发工资,他把奖金补贴给我。”我说的高兴,不忘记跟他来个互动,“你知道一刀切吧,就是那个梁千里,那个他把脆脆送给我了……哎,你还记得脆脆吧?” 叶榛脸色更差了:“不记得。” 我高兴起来话就多,紧张也话多,反正无论哪方面我对他来说都是有点多。 他终于受不了我了:“我走了,昨晚麻烦你了。” 眼看着他都到门口,拉开门,我突然脱口而出:“你发烧为什么不去军医医院,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叶榛互到回头,恼羞成怒的模样:“顺路!” 这是顺的哪门子路?! 我厚颜无耻的大笑:“你不会是对我念念不忘吧?” 说实话,我真的只是嘴贱,逮什么说什么。叶榛却傻乎乎地咬着唇,脸瞬间涨红,羞愤欲死似的落荒而逃。我傻住了,竟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一会儿护士站的李荫荫过来找我巡查病房,看我脸色说:“你深沉个什么呢?” 我一本正经地说:“赶紧好吃好喝,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快灭世了。” “宣扬谣言霍乱民心啊你,渗得慌。” “有个男人跟我说,要我爱上你,除非天塌地陷世界末日。” “呀,表自了?” “没,被鄙视,他嫌我烦,” “不嫌你烦的男人要用显微镜找。” “公蚂蚁。” 荫荫扯着我哈哈大笑:“别花痴了,去病房,7床那个男人没女朋友,挺有钱的,我得快点让她见识一下小李护士牌的温柔体贴。” 哟,小丫头也纯情荫动了。 我立刻欢乐了,用《赤壁》里林志玲姐姐饱含深情的声音:“荫荫,站起来” 李荫荫同学暴走:“别跟我提荫荫,我恨荫荫!” 那天后叶榛又消失了。 我觉得那是一个梦,他在我的梦里匆匆而来,又乘风而去。 在我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年纪,他满足了我少女所有的愿望,给我婚姻,给我一份可爱的礼物,又与我恩断情绝老死不相往来。可是,我一直都投有抓住过这个男人,我对他的骄纵投有底线,因为在这场感情里,我是那个低到尘埃里也能开出花来的那个人。 直到现在他出现一次,看他一眼,也能让我魂不守舍很久。 不过,也仅仅是这样罢了。 我说过,继续,或者永不。 我们都选择了永不。 唐果篇 第四回6_宇宙第一初恋_水阡墨 天气彻底凉下来的十月底,也到了老唐的忌日。 我提前几天调休,学校里也请好了假,准备去乡下待几天,我们都想好好陪陪他。老唐埋在乡下,爷爷奶奶都还健在,都觉得城市殡仪馆的小方盒子睡着不舒坦,就让乡下的叔伯们来接遗体,我便同意了。乡下人讲究入土为安,请了当地的算命先生看了风水,就埋在了一处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的山头上。电视上演的这样精华的地段埋的尸体,大多数都变成了最厉害的白毛僵尸,天黑后就出来吃人。 后来我才知道山那边是个军事基地,每次搞军事演习山上的枪声能响几天几夜,小孩子上山采茶子的时候还能捡不少弹头回来卖钱。听说其他村庄的山路坑坑洼洼的,可这边过坦克车压得平平整整,连草都长不出来。 田美女知道后好久都睡不着觉,说你爸胆子小,在那地方老听见大炮声,死了都不安生。 可在乡下挪坟是大事,我劝了几回,说老唐爱热闹听响就高兴并,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每年的忌日,她都要多待几天,在山上带上一丢的饭食跟他说说话。 山上绿树葱茏,百乌齐鸣,空气新鲜得不行。 去的前一天我去超市里给叔伯们带礼物,于雅致跟着,他把我的手抄在口袋里,我高高兴兴地跟着他走。 我们在超市里一人推一辆车子,在食品医搜刮了一大堆营养品。 到了收银台,他拿出银行卡出来刷,我没拦着,只是索要了购物小票。 回到家,田美女不在家,出门的行李收拾好整齐地码在客厅里,我倒了杯水给他,狗腿地给他削苹果。 “你爸爸怎么没的?” “我投跟你说过'” “嗯。” “耶你肯定投问过。” “对,这不礼貌。”他说,“而且你会难过。” 我慢慢地削着果皮。 我说:“对不起。”“你跟我说,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不用再提,重要的是未来。所以我就理所当然的什么都不跟你说,包括我爸爸,当然世有小梨。”我停下手中的水上果刀,看着墙上挂着的老唐笑得无陇无虑的照片,“其实我知道,你不想了解我的过去。” 于雅致有些错胃,接着眉毛就轻拧起来。 我耸肩:“你根本不爱我。” “那你呢?” “起码我试过。” “然后呢?”于雅致的声音莫名拔高了一些,有些气愤似的,“没爱上?” 是没爱上,我看着他,有些莫名其妙他的情绪,接着低头削苹果。 “哈……”他往后仰躺在沙发肘上看天花板。 我已经把苹果削好递到他面前。于雅致没接,把头扭到一边。这闹脾气的模样不知道是在干什么,他绝对不是那种“我不爱你但你必须爱我”的蛮不讲理的人。我这种人死皮赖脸纠缠不休,被我爱上的男人才是天生命苦生不如死呢。 于雅致起身拿外套,脸色有点白,准备离开。 “哎哎,于雅致 ” 他按住我的肩,我的身体起伏在沙发上,他的脸压下来,有些灰心:“……我爱上了。” 他走了,我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啃苹果。 在师娘把我介绍给于雅致之前,她给于雅致介绍过不少女孩子。有一回师娘叫我去帮忙做饭,我在厨房里择菜,那姑娘骄傲地在客厅里跟于雅致谈中美关系,他偶尔回应,干巴巴的。我在厨房里笑得肚子都快破了,最后于雅致落荒而逃,那姑娘后来逢人就说,研宄生院的于师兄空就是摆着好看的,其实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 反正我跟于雅致都是老师的学生,在一起相处的熟了,师娘有天猛然开窍,日久生情才是真爱,就把我们俩凑做一堆。 也只是在一起,并投有刻意去谈过爱情什么的。 我们更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现在他跟我说,他爱上了。 可我没有。 电影《2046》里的梁朝伟有句经典台词:爱情这东西,时间很关键。认识的太早或太晚,都不行。 是的,都不行。 叶榛跟我不行。 我跟于雅致也不行。 第五回 他把我烧得灰飞烟灭也好,反正没了光,这黑暗的世界也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1】 去乡下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到了县城里再雇黑车到下面的乡镇上。 爷爷家的房子在镇子的东头,推开家里的窗户就能看见茫茫的山群,就能看见埋着老唐尸骨的地方。看起来很近,其实走起来很远。不过老唐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己长大的地方,也许就不会寂寞。 刚走到镇上,大伯家的儿子唐骏已经等着了。他不像在大山里跑的孩子,长得细眉细眼的,说话也和气。堂哥先把我们带到他们家在镇上开的超市,大伯和大伯母已经做好了饭。堂哥把爷爷奶奶也接过来,小梨子嘴巴抹蜜,白嫩嫩的孩子太公太婆喊个不停,逗得人合不拢嘴。 在饭桌上,奶奶又冷不丁地问:“小梨他爸快回来了吗?” 田美女面上一僵,我笑着点头,“快了快了,前些日子还打电话说快回来了。” “是啊,结婚那么久,小梨都这么大了,我们连人都没见过。我们这镇上当兵的,也是几年不见人影,好多订下的媳妇都黄了。”奶奶哼一声, “要不是有了孩子,我看这事儿也得给他黄,家里没个男人算是什么事儿?!” 老唐根本没将我离婚的事跟家里说,田美女也没说,嫌丢人。大山里民风淳朴却也落后,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连领结婚证都领不出来,还不太懂事,娃娃就已经生了一两个了。可是离婚这种事就丢人丢大了,用老唐的话说,那得跳河,全家人羞得跟着跳河。 于是这谎每年都得扯一回,就为了我们老唐一族能在村里挺起胸过日子。他们听得不累,我说得都累了。我给奶奶夹菜,嬉皮笑脸的,“奶奶说得对,过几天我就跟他黄了,咱净落个漂亮儿子,够本儿!” 大人们都笑起来,说我没正行。可我一向这样,与众不同。 田美女什么都没说,可是桌上再没动筷子。 晚上我跟她躺在床上,外面有清幽的月光洒窗,她突然问:“你跟于雅致处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跟田美女坦白从宽后,我恨不得咬舌自尽了,“分了。” “真分了?” “嗯。” “我想也是。”田美女哼一声,“你的心就没放人家身上。” “那是,我就一颗心当然好好藏我家衣柜里,带出去丢了怎么办?” “你还怕丢啊?你压根就没找回来。” 我闭嘴了,搂着儿子顺毛。越说越矫情了,电视剧里的对白都出来了,娘儿俩一股子琼瑶味儿。在我快睡着的时候,田美女突然说:“果果,妈对不起你。”带着隐约的哭腔,让我很难受。老唐还在的时候,一直把田美女当仙女供着,这么多年,我从没听见过他们吵架,也从没见妈妈哭过。 这些年妈妈表面上还是那个爱美爱打扮的田美女,可失去了老唐,她就失去了全部的世界与青春。对于她来说,若在我与老唐之间选一个,她犹豫后一定会选择老唐。因为老唐只有一个,女儿还可以再生。小时候我还委屈地指控她,如今长大了却能明白这份心情。 将一个男人爱到骨子里的心情,什么都不再重要,失去了他就失去了全部的心情。妈妈越来越多的白发只能用焗油来掩盖,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深,一夜之间如褪色的花朵,从光彩照人到憔悴不堪。 这样憔悴的脆弱的妈妈,在我的心里依旧是个大美女。即使爸爸不在了,我依旧把妈妈当仙女供着。 我有妈妈还有儿子,我要成为他们的依靠。 也许现在不行,不过有谁生下来就是八面玲珑,无所不能的?成长是需要代价的。对,也许现在不行,但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他们的依靠。 次日大早,我跟田美女收拾了一些供品上山去扫墓。坟前很干净,堂哥唐骏每回上山都帮着打理。我上了香,又把老唐的照片擦干净。他笑容纯粹,不带丝毫老态。我的爸爸永远也不会老了,也不用为他不争气的女儿操心难过。 田美女招呼小梨子,“小梨,来给外公磕头。” 叶梨看看外婆,又看看外公,笑眯眯地凑到墓碑前在照片上亲了一口。 我忍不住笑起来,抚摸了一他的小脑袋。田美女也笑起来,把他抱过去开始念叨,“老唐,你看我们外孙多可爱啊!当年要是果果真不要孩子,你在地下哭都来不及。你放心,我跟果果都过得很好,很舒坦,并不是少了就过不下去了,所以你就安心在下边儿待着,多攒点钱……你以前还答应果果买别墅哪!唉,不知道下面的房价贵不贵,等我去找你时,你可不能舔着脸让我再住家属楼了啊……” 真是有田美女的风格,能把死人念叨活。 我烧了点纸,留我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唠叨,抱着小梨子去附近摘野酸枣。在城里长大的孩子见什么都新奇,不像山里的孩子,放学后就挎着篮子去山上摘茶子。我小时候每次到乡下都缠着堂哥带我上山抓松鼠,堂哥跟我说山上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虽然每次我都记错,不过也从食物中毒中得到过教训和经验。 “妈妈,这酸枣真酸……啊?妈妈那是蘑菇吗?……别摘了妈妈,那是毒蘑菇……” “你小孩子懂什么,你看这蘑菇多好看,山里的东西多新鲜。” “大伯说山里越好看的东西越不能碰。” “他连高中都没考上,大学勉强毕业,你说该听妈妈的还是听大伯的?” “听大伯的!”叶梨毫不犹豫。 “……妈妈偶尔也有对的时候。” “干爹说只有决定生下我这件事你干得漂亮。”小东西凑过来,扯住我的脸,往两边一拉,“妈妈,我现在正是模仿能力最强的时候,你不要做坏榜样啊,电视上很多小孩予就是这样学坏的……” …… 好吧好吧,我真是怕了他了。父母都怕自已的孩子不够聪明,可是小孩子太聪明也是件恐怖的事情。我兴趣缺缺,在他面前完全拿不出大人的威风来。他爹把我吃得死死的,他也把我吃得死死的,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命里就不能沾个“叶”字?沾了就万劫不复。我只好寻了个干净的地方,一躺,学那愁苦的文艺小青年望天。 叶梨估计怕他美貌的妈妈从此一蹶不振,忙趴在我怀里装乖,“妈妈,我爱你。” 我敷衍地“嗯嗯”两声,新世纪的好医生绝对架得住无产阶级的糖衣炮弹。 “妈妈,我说的是真的哦。”叶梨捧住我的脸亲了亲,大眼睛含着笑,“我最爱妈妈了,我最爱你了。” 我怔了一下,这张脸,好像是某个人的真人缩小版,口口声声跟我说,我最爱你了。爱?爱什么呢?好像……从来没听某个人说起过。他只是说快了。什么快不快的,不过是哄着我玩的——好像平静的心湖上,掉了一滴眼泪,涟漪阵阵,波光四起。 我抬起手背捂住眼睛。 “妈妈,你怎么啦?” “风太大眼里进了沙啊……” 叶梨终于不吱声了,我想他已经充分领会了他老娘的矫情。从还不会走路,他就被外婆搂着看大韩民国言情剧。当然,“风太大”“眼睛进了沙子”之类的台词,他已经从理论应用到实际。对于两岁就会跟大院里的小姑娘骗亲亲的垃圾孩子,作为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只能看着他在人生的歧路上越走越远。 等我悲天悯人完毕,天色已经不早了,叶梨的两个口袋里已经装满了小酸枣。我牵着他找田美女一起下山回家。 【2】 那天晚上田美女没有吃饭就睡下了。 我带着叶梨去大伯家找唐骏玩,他那个刚处了没多久的小对象也在,看起来挺文静的女孩。我重重拍了下叶梨的小屁股,“小梨子,这是你大伯的媳妇,叫婶婶。” 叶梨不负我所望,甜甜一笑,说:“婶婶!” 那女孩手忙脚乱的,脸都红了,不知道该应不该应。我笑得肠子都快打结了,被唐骏瞪了一眼。他回头就换了一张温柔得恶心的脸对女朋友说:“果果她就这样,从小就坏,不用理她。还是我们小梨乖,可别跟你妈妈学坏了。明天大伯跟阿姨去山上抓小松鼠,带你去好不好?” 我淫邪地嘿嘿笑,“这……恐怕不好吧……带着小梨子能干什么呀……这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天当被地当床的……” 再看那女孩,脸红得都能染布了。 我还当你多清纯无知呢,还不是心里别有洞天?没等我再说出什么损话来,唐骏已经暴走了,脸红得跟关二爷似的,扑上来就要打碎我的天灵盖。我抢过小梨子,大笑着夺门而逃。 大伯跟大伯母在外面剁肉,明天有水饺吃,我坐到一边跟着剥韭菜。大伯把院子收拾得非常的整洁漂亮,门口还种了两株柿子树,苹果树、桃树和石榴树错落在院子里,树根下种着几色冬菊,已经抽出了嫩嫩的花苞。 我看到菊花又不纯洁地想到黄瓜,一边剥韭菜一边猥琐地吃吃笑。 大伯母不知道我乐什么,没话找话,“果果,小梨该上幼儿园了吧?” “已经选好学校了,等过了年就送过去了。” “小梨他爸爸过年回来吗?” “……啊,可能要回来吧,也可能没假期。” 大伯母接着扭头问在一旁挽着袖子帮倒忙的叶梨,“小梨啊,想爸爸吗?” 每次听到这种话题无异于万箭穿心,我恨不得用手里的韭菜堵住她老人家那张瞎叨叨的嘴。叶梨从没问起过爸爸,当然这不证明我没跟他说过。关于叶榛同志如何的惊才绝艳,天下无双,一个笑容把他老妈迷得晕头转向,从此让他老爸陷入了被大美女穷追猛打的水深火热里。——可惜叶梨从没对他爸爸表示出好奇,即使我说的时候,他的表情很认真,可是我不说的时候,他也绝对不会问。 大约这聪明的从小看多了偶像剧的小孩,心里是雪亮通透的。我看着叶梨,他笑得明亮可爱,大声说:“想啊!可是,我有妈妈就够了!” 我热泪盈眶,好儿子。 大伯母和大伯都笑起来,直夸小梨懂事。 晚上给叶梨洗澡的时候,他突然说:“妈妈,其实你跟爸爸已经分手了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谁给你说的?”说完我就想扇自己的嘴巴。小东西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撇了撇嘴,“还用谁跟我说?就算再忙打个电话总行吧。说是爸爸送的礼物,也是你随便在路边摊上给我买的吧?我那回跟干爹去夜市看见了一模一样的小坦克,你连标签都没撕掉……” 我……竟然忘记了撕标签?!! “妈妈,我都不爱说你,你说你一个女人,长得这么漂亮,嘴巴也巧,怎么就用在说谎上了呢?”叶梨叹了一口气,摇头,“那个于雅致是你男朋友吧?还说是学长,又说是同事。哪个同事会老送你回来,还跟你在路灯下打啵……你别把我当小孩子了,我什么都知道。人家韩国偶像剧女主角都苦大仇深地带着儿子照样嫁给男主角,我看你比那女主角好看多了,你又不是嫁不出去,干吗一棵树上吊死?我就是不爱说你,给你留面子。” 我……竟然在楼下打啵给儿子看见?!! “妈妈,你怎么不说话?” “下次我不会忘记撕标签的,也不会在楼下打啵的……” “喂!”叶梨生气了,扳过我的脸,“妈妈,你在我面前还演戏啊,你累不累啊?” 我拨开他的手翻了个白眼,胡乱地给他擦背,“你小孩子懂什么?你个还不到四岁的小孩儿,别整天装大人,快洗澡睡觉!” 叶梨闻言眼珠都瞪圆了,小脸憋得通红,突然狠狠挥开我的手,稚嫩的声音底气十足,“唐果,爸爸他不要你也不要我,你难道能给我变出一个爸爸来吗?我什么都知道,我讨厌你这样!” 一直到睡觉,叶梨都没理我。 小孩子家家的气性倒挺大,我翻着白眼,也懒得理他。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直在玩母子冷战的戏码,田美女只觉得我们有病,吃过早饭就带了些点心继续上山跟老唐唠嗑。等她走了没多会儿,唐骏带着他那个穿得像乡村女教师的小对象来了,开着一辆带斗的小皮卡,上面撂满猎捕鸟兽的家伙。 叶梨小东西完全继承了他爸的翻书脸,马上笑容满面地扑上去,一个口一个大伯,而后对着大伯的小对象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合着这娃昨晚纯属配合我的恶作剧来着,我刚想感动,想着母子在冷战,又继续摆出后妈脸。 唐骏说:“小梨,我们走了,跟妈妈说再见。” 叶梨脖子一扭,“哼!” 我火冒三丈,哼什么哼,我气得磨牙,“叶梨又长本事了,你有本事别回来!” 叶梨小屁股一扭,已经自来熟地拉着他刚认的姐姐钻车里去了。 等他们走了,我兀自上蹿下跳了半晌,然后才跑到大伯家去帮忙包水饺。今天天气好,大伯母把豆子和长豆角搬到楼顶上去晒。我最爱吃大伯母家的干豆角.反复晒了一整秋,冬天用来炖红烧肉,那叫一个好吃得欲仙欲死。 从楼顶望过去,山头黄绿相间,映着蓝得出奇的天,好似所有的色彩都涂抹成了一幅叫深秋的画。 远远的有枪声响起来,若有似无的,想必是山那边的基地在训练。张眠哥哥给我发的电子邮件里就经常提起他牛逼烘烘的枪法还有牛逼烘烘的身手,总之他整个人都牛逼烘烘得快成仙了。男人真是越大就越滑头越虚荣,怪不得大家都怀念青春年少。 那么叶榛,你是不是也变了? 意识到自己又在想叶榛,我好好地恶心了自己一把,忙给我的人生导师打电话。 人生导师柯大翻译估计很忙碌,电话响了好久才接起来,“喂,祖宗,你这个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不是去认祖归宗了吗,这么远召唤奴家干什么呀? ” “别别,这称呼真折杀奴婢了,奴婢是问一下,明天我中午我带着老夫人和小少爷到了车站,小姐您能不能万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接一下?” “……我刚接了个出版社的活儿,你家夏大管家呢?” “别提夏文麒那孙子了,他在外地,协助他的警察朋友办案去了。就是那个公园枪击爆头案,他说那个犯罪分子典型的报复社会,绝对还有下一回,目标锁定在临市人多的公园……反正他神道惯了……” “那好吧,我去接你。”柯杏香顿了顿,“哎?果果你不高兴?” “嚯,你闻到味儿了?” “骂我是吧?”杏子呸我一口,“不爱说拉倒,我跟我家天神先生约会去。” “我说我说,其实是我家小梨子提前进入叛逆期了,昨天竟然敢叫我改嫁,还把我批评了一通,你说他是不是早熟了?” “你家儿子从来都是只会装乖,其实心眼儿比谁都多,你第一天认识他啊?你跟叶榛的基因非一般人类,组合出来的儿子自然也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得了此娇儿,祖宗你这辈子,值了!”柯杏香急着挂电话,“好了好了,我跟天神约会去了。” 我咬牙切齿了半天,典型的有异性没人性啊。 自从甩了她那个初恋的男朋友赵多阳后,柯杏香的审美从文学男青年直接跳转为艺术男青年。刚跟一个知名漫画家分手,就跟一个中英混血的钢琴家一来二往地对上了眼。好像全世界都在谈恋爱,就我在秋风中凌乱枯萎。 “果果,快来包饺子!” “……来啦!” 我三两步跑下楼去。 唐骏的电话打来时,我跟大伯母正在看抗日战争片,小子弹嗖嗖的,为了新中国,冲啊——剧情俗套,毫无新意。没等我打个哈欠,大伯母声音拔高,脸色都变了,“小梨?……没……没回来啊……一个孩子怎么认得回来的路……怎么……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 我心里又是咯噔了一下,“大伯母,发生什么事了?” 大伯母连话筒都拿不住了,“小骏说,小梨找不到了。” “……啪!”我心里的弦断掉一根。 【3】 天渐渐黑下来了。出去找叶梨的老乡断断续续回来,一无所获。 以前这山上出过事,有孩子放学后去山上打猪草,掉进山民抓野猪的陷阱里,本来那坑不算多深,里面也没有尖木桩,等家人去找也没关系。可不幸的是,那陷阱里也掉进去一头野猪。等家人找到时,那陷阱里都是血腥气,孩子肠穿肚烂,野猪还在那小小的身体上乱拱着。 那孩子的母亲受刺激太深,神经失常,总在街上疯跑,见了七八岁的小孩抱起来就往家跑——这是真事儿,因为我小时候就被抱过一回,吓得魂飞魄散,连喊都不敢喊了。 想到叶梨在那漆黑的山里,可能遇见什么危险,我觉得脑子炸开,整个人都快疯了。 我拿起手电筒,“哥,我自己去找。” 唐骏忙把我按住,“你人生地不熟的,你再丢了就麻烦了,你放心,找不到继续找,一定会找到的。” “我放心?我怎么放心?早上出门我还跟小梨说有本事你别回来的,有我这样的妈妈吗?要是小梨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哥你别拦着我,我一定要去,小梨一定在等着我去找他!”我忍不住大哭起来,胡乱抹着眼泪,万念俱灰,“要是小梨出事了怎么办啊?哥,我怎么办?” 唐骏把我拉起来,安慰着,“果果你别往坏处想,你妈妈会更害怕的,我们想想办法,小梨那么聪明,一定懂得怎么躲避危险的。”他懊恼得眼都红了,“都怪我,我应该多看着他点的……”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叶梨是田美女的心头肉,老唐走后,多亏有了叶梨她才能撑过那段难熬的日子。假如小梨有什么事,我们全家人都不用活了。 所以,小梨一定要没事。 我坐在门口,望着头顶的月亮,心里越来越凉。 ——那是叶榛留给我的唯一的礼物。 那是叶榛…… 叶榛?我猛地站起来,山那边就是军事驻地,既然叶榛带兵,他会不会在那里?可我怎么找叶榛?……我焦急地咬着手指甲,神经质地走来走去。114?肯定不行。怎么才能找到他?怎么才能找到叶榛?! 突然,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人,上次在医院里遇见的——卓月! 我颤抖地翻出电话本里的号码,拨出去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都在抖。是的,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一个人,恐怕就是卓月。她是让叶榛难过得哭过的女人,或许在他的心里,就算做不成情人,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羡慕她,我嫉妒她,我讨厌她。她在我心里大约是最不受欢迎的人物排名前三甲。 可现在她突然变成救世主一样的人物,算了,什么都好,什么嫉妒、讨厌,只要我唯一的儿子平安无事,这世间还有什么可求的? ——嘟——嘟——嘟—— 漫长的待机声,我将指甲咬出了血,接着是冰冷的女声,“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正忙……”我颓然坐下,怔怔地抠着地砖,死死地握着手机,恨不得将手机捏碎。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更短。 在我完全绝望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卓月! “喂,果果吗?我刚才在洗澡……” 我鼻子一酸哇的一声哭出来,“月姐,月姐……” “……出什么事了?”那边温柔的声音也紧张起来,“慢慢跟我说,不要着急。” “月姐,你帮我找叶榛好吗?我找不到他,我儿子走丢了……也是他儿子……他不知道……月姐,只有你能帮我了……小梨走丢的山的对面就是驻地……也许叶榛能有办法,求你……求你帮帮我……” 那边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怔了好大会儿才消化过来,“你……你是说小榛有个儿子?你给他生了个儿子?” “求求你了,月姐求你了……”我无意识地重复着,“月姐,我只能靠你了。” 那边又顿了一会儿,才说:“果果你别急,我马上给叶榛打电话,一定会没事的,你在什么地方,我马上过去。” 我说了镇名,在门口的柿子树下缩成一团。我很怕,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唐果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现在才知道我也会怕的。老唐在医院里抢救的时候,我怕得发抖。我在生小梨子时疼得死去活来,麻药师搞错了药量,我疼得快昏过去时,很怕自己会死。老唐已经不在了,若是我再出什么事,妈妈她一定活不下去。我很害怕。每长大一点,我就会丢弃一些勇敢,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个光彩散尽的不起眼的小老太太。 可是再怕,我也要勇敢起来,我是全家的顶梁柱,我垮了,家就垮了。 我稍稍镇定了些,手机突然响起来,是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没有说话。 那边的喘息声微微发重,“唐果,我是叶榛。”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的声音已经刻进我的骨髓里了。 他说:“你不要着急,我刚打电话到队里,已经拜托队长出动紧急任务了。我现在马上过去,你等着我。” 我点点头,意识到他看不到才说:“好。” 叶榛突然说:“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说:“对不起……” “还有呢?” “给你们添麻烦了。” 半晌那边似乎有磨牙声,“唐果,你给我等着!” 令人害怕的事情似乎又多了一件。 【4】 在镇口等着叶榛的车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望夫石的传说。令人沮丧的是,想到马上要见到叶榛,我的心还在疯狂地跳动。这个男人真把我害惨了。他澄净明亮的眼睛,笑时翘起来的嘴角总像个偷腥的猫。 用猫来形容一个男人是十分失礼的,好像也不是什么上档次的赞美。可他的确有猫的属性,一样的优雅机敏,不拘小节,而且善变。 我觉得,也许让我站成一块望夫石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原本寂静的山上错落着手电筒的光,凌晨三点多时,镇口的公路上出现两盏车灯,开近了才发现是辆越野车。车子停在我面前摇下车窗,首先看见的是卓月未施粉黛的脸,开车的是叶榛,穿着便服,眉头锁着,熄了火跳下来直愣愣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臂,目光是复杂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似乎还泛着水光。 “你……”他几乎要把我的手臂捏碎了,眼圈泛红,“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怎么不早说!唐果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吧!你真是任性惯了,你竟然瞒着我!要不是这回事,你是不是准备一直瞒下去?!” ——他在怪我,还是……还是他也在怕?原来叶榛也会怕的,怕刚听说自己有个儿子,转眼,就……就没有了,所以他很害怕。那么……我是不是理解为……叶榛他,对这个孩子是抱有期待的? 叶榛,其实我……我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抱住他的腰,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在……疯狂地……想着……你啊…… “我不会原谅你的!绝对不会!” 我的手僵硬在半途,终于无力地垂下来。我使劲地挺起胸,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的丢脸,不至于在他面前像个可笑的花痴,也不至于败得太难看。我藏起所有的表情,低下眼,平静地说:“那你呢?即使你知道,能有什么改变吗?小梨的生活里依旧只有妈妈啊。反正你一直不爱我,孩子,你恐怕根本不会叫我生下来吧?叶榛,我已经不是你的小尾巴了。我只是留下了你一尾精虫而已,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必原谅我,因为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原谅。” 对,就是这样,我从来就是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我只是不舍得这么对他而已。 叶榛的呼吸喷在我的额前,热烘烘的。在我以为他会忍不住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时,他却突然放开了我,退开一步,声音低低的,“对,我什么都不是。可是唐果,你拿走的时候或许只是一尾精虫,可就是因为它才有的小梨不是吗?你拿走的是火种,是我延续的生命,他身上流着我的血。我不允许我的孩子叫其他男人爸爸,所以唐果,我绝对不会放弃……孩子的。” 这真的是不可理喻!我就知道叶榛不是盏省油的灯,他竟然还厚着脸皮跟我抢儿子,他脸皮到底有多厚?! 前一秒我还在幻想什么的,我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身为记者的卓月职业习惯是把热闹看完,这才拉过我,温柔地摩挲着我的头发,对叶榛疾声厉色,“叶榛,你胡说什么?生气的时候说的话,哪个能当真。孩子都没找到,你们还有心思吵架?叶榛,你有力气就马上去跟着找孩子,还耽误什么!” 果真还是卓月,一物降一物,随便几句话叶榛就奉为圣旨。我心里几乎要苦笑了。说不定我这个前妻和卓月的前夫只是他们命中注定的情劫,此劫一过,从此水到渠成修成正果。 叶榛闭上眼调整了一下气息,路灯下他的睫毛像浓密的小森林,真是天杀的好看。我为了我这个没出息没骨气的玩意儿到现在还在为他的外貌花痴不已而绝望。大约我这个样子跟吸毒也没什么两样了。他稍稍平静了一下,“我去找,唐果你带月姐去家里坐一下,乖些,不要再闹了。” 我闹你大爷!我心里恨恨地骂,眼泪又快涌出来了。 不过现在根本不是吵架互相埋怨的时候。 我带着卓月去了大伯家,田美女已经回爷爷家去安抚俩焦躁不安的老人。伯母听说是市里晨报的记者,忙倒水拿水果,颇有些受宠若惊的味道。的确,卓月的气质修养往那儿一摆就出类拔萃的,整个一个都市白骨精。 这样的人谁不喜欢? 我想我又不合时宜地嫉妒了,阴森森地不说话。好在多事的大伯母左一句右一句盘查户口似的,卓月一直拿眼瞄我,心里怕是有很多疑问,盼着我大伯母早点高抬贵手。可我大伯母那张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琐碎,没去国家情报局工作真是白瞎了她这个人。这时卓月的修养完全害了她,她只能耐着性子回答。 最后实在是连我也受不了她的唐僧附体,忙打断她,“伯母,我饿了,你帮我们去煮点饺子行吗?” 伯母难得细心一回,“卓记者吃大葱猪肉馅的还是鸡蛋韭菜馅的?” “鸡蛋韭菜。”卓月舒了口气。 我终于觉得抱歉了,麻烦了人家一晚上还这么心理扭曲,实在是人品太差。 “对不起月姐,我大伯母就这样,真的,她看见漂亮姑娘就一直打听,恨不得人家都变成她儿媳妇。她见了谁都YY个不停,说不定明天就怂恿我堂哥甩掉那个乡村女教师呢!” 卓月笑了笑,没接我的话,单刀直入式地问:“果果,能跟我说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我一下子闭紧嘴。 “关于小梨的事,你为什么瞒着叶榛?……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这毕竟是你跟小榛的事,你想不想说都可以。” 我摇摇头,冷漠地说:“我不想说。” 卓月果真是好教养,竟连眉也没皱,只是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很早之前,在叶榛还与她甜蜜恋爱时,叶榛说过,卓月每次习惯性地用喝水来压制愤怒。这样有自制力隐忍的女人在男人眼中真的是很迷人。 “果果,你不喜欢我,我知道。我念你年纪小不懂事可以不计较。可你也是成年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这样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她说得非常对非常得体非常有气度,我悲剧地发现我竟连这点也比不上她。没错,我是比她年轻漂亮,可是这些肤浅的表面都是浮云。哪会有什么2012世界末日,有卓月这样的前车之鉴,后车全都是浮云。 “月姐,是我错了,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跟你说话,可我真的不想说。” 卓月叹了口气。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她说:“干妈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和小榛,若当年不是她总希望他定下来,你和小榛也不至于那么早结婚。她自己就是军人家属,知道日子不好熬,却为了一己之私让你走上了她的老路,她总以为没有问题的,可最终还是害了你们。干妈她一直很愧疚,不过,她还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见小榛找到心爱的女孩成个家……她就能瞑目了……她也没多少日子了……” 我猛地抬起头,努力消化着卓月说的话。 什么有生之年?什么瞑目? 作为医生我对这些字眼一点都不陌生,因为我对不止一个病人家属说过同样的话。 “若是干妈她知道小梨的存在,说不定一高兴还能多过些日子。”卓月看着我,目光坚定温柔,“果果,我求你,能不能……” 我怔怔的,被卓月的话刺痛了,“你凭什么求我?” 为什么这种事需要她来求呢,不错,现在看起来卓月还是叶榛妈妈的干女儿是叶榛的好姐姐,我什么都不是了。真的,我发誓就算她不求我,我也不会二话不说把叶梨奉献上去的。可卓月这样说,岂不是把我推到一个冷漠疏远的位置上?那位明明也是我尊敬爱戴的人啊。 卓月一怔,“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她刚要解释,大伯母端着热腾腾的饺子进来,她只能闭上嘴蹙眉沉默。我跟卓月果真是无法和平相处的,不是她的问题,是我小肚鸡肠无法像她一样海纳百川。 【5】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时,大门外传来乱七八糟的车子熄火的音,脚步声也凌乱,听起来不止一个人,我跑出去看见唐骏和大伯在给同乡们发烟,叶梨被军绿外套裹着被陌生的校官抱在怀里。 他扭头看见我,心虚地闭上眼装睡着。 我的心顿时松下来,他看起来精神好得很,好到我连抱过他来哄一通的想法都没有。大约我就是这么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往后瞟了两眼,看见叶榛从车里钻出来,就在那里站着,脸颊泛红地低头点烟。 那军官看看我又看看他,乐了,“我得回去了,叶子你倒是真省劲儿,快来搭把手……哦,对了,把我车上用毛巾缠好的鬼东西也一并拿来。”说完又看着我,甩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这孩子胆子大,拍个恐怖片儿啊什么的,挺有前途的,能当童星。”说完把小梨往叶榛怀里一塞,走了。 这下我跟叶榛面对面了,脑子里一瞬间想了很多,比如……怎么跟老唐家解释“我还跟小梨爸爸相亲相爱,只是他在外英勇地保卫祖国”这件事;再比如……怎么跟田美女解释我准备让小梨回到叶家这件事;还比如……怎么跟叶榛解释“我想过正常的生活而离开你却生了个混账儿子”这件事……是啊,我唐果嚣张了那么多年,第一次有了化成浮云消失成烟循地而去的冲动。 叶榛敛着眉,脸颊泛红,敛下的眼睫里都藏着激动,好像有些害羞又有些无措似的。他这样弄得我也有些害羞起来,一直在神经质地吞口水。 终于我眼光落在叶榛手里拎着的毛巾小包袱上面,就打破尴尬问:“……这是什么?” 叶榛“哦”了一声大梦初醒般递给我,“不知道,傅队长说是小梨的东西。” 我疑惑地拿过来往里面看……顿时石化,没等我反应过来,那装睡的小浑蛋终于装不下去了,一把抢过来,紧张兮兮地望着在不远处说话的唐骏他们,嘴巴里也紧张地小声求饶,“妈妈,你想揍我回去揍,也别大声说话。这全乡的祖坟都在那山头,被他们知道我不小心捡到了他们祖先的脑袋,一定会以为你教导无方挖人家祖坟的……” 有道理!我立刻将那毛巾系紧点塞到外套里,抬头看叶榛眼睛瞪得水汪汪的,都有些傻了。我想他也是得傻,谁看见个不到四岁的小鬼头抱着个骷髅头都得傻。好在叶榛终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很快镇定下来。 我们都没有什么话好说,只能带他回了家。 于是一家人坐在堂屋里,叶榛穿着一身军装常服,气质干净长相清新,一群人看看叶榛再看看小梨,他那彪悍的外貌基因在小梨身上无从遁形。虽说知道有这么个人,但对老唐家来说还是个陌生人,而且没什么心理准备,就这么突然戳了出来。还是大伯先开口,“……你什么时候从外地回来的,不走了吧?” 叶榛看了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灵机一动,谎话如泉涌,“是我打电话叫他来的,就是市内啊不是那个出了个什么事儿吗?就是前几天报纸上报道的那个……所以叶榛他出紧急任务,这不还是接了我的电话就立刻来了,还找了……兄弟单位来帮忙……” 这完全是胡言乱语漏洞百出,连卓月都知道我住瞎掰,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瞎掰。不过叶榛是个多聪明的人,从善如流地跟着说:“是啊,这回就不走了,我的调令已经下来了,留下来了。” 大伯一家立刻双眼放光,满脸都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他们家小唐果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从此一家团圆过上幸福美满没羞没臊的生活。我痛苦地扶住额头,只觉得胃一阵阵抽筋——好像……这谎越扯越大了!我简直无法想象谎言揭穿的那天,老唐家这群活宝们的脸色会如何精彩。 我连忙说:“叶榛啊,你,你不是急着归队吗?” 叶榛深深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看着卧室的门问:“我能去看看孩子吗?” “去啊去啊。”我头都大了,“快去看。”说完推着叶榛进了卧室门,而后一把关紧。外面传来老唐家人意味不明的取笑声,可事实绝对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小梨已经睡着了,还打着甘甜的小呼噜。叶榛走过去摸摸他的脸,不敢碰似的,就那样看着。看完又扭头来看我,我忙转过身用额头去磕墙。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唐果,你欠我个解释。” 我的脸热得快沸腾了,贴着冰凉的墙壁逞强地说:“我不想解释。” “我不会允许孩子叫别人爸爸的。” “那就不让他叫,小梨归你,反正这种整天想着给他脆脆爸爸找个老婆,去挖人家祖坟还挖了个大男人的骷髅头回来的笨蛋儿子我也不想要了……他有哪里像我?我长得像邓丽君,他还嫌不好,非要长得像你。长得像你有什么好,小时候还好,越长大越像你,我会精神错乱也说不定……”我胡言乱语连自已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不就是个孩子,我还可以再生,我还想生双胞胎呢,一个叫团团一个叫圆圆,带出去多喜庆……”说着说着就有了鼻音。 “你连生孩子的人都找好了?那个医生?” “你这个前任管得着吗?” 叶榛把我的身子扳正,习惯性笑得秋水荡漾的眼里都是愤怒,他说:“我是管不着,可小梨必须叫我爸爸,你要怎么补偿都可以,要什么都可以……” 我打断他,近乎甜蜜恶毒地笑着,“我要你呢?你能给?” 没等叶榛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或做出什么为难尴尬的表情,我已经不看他了,“……哈,你以为我还要这样吗?钱吧,除了钱我还能要什么,你还能给什么?” 最后我听见叶榛说:“……你要多少?” 我说:“你觉得你儿子值多少?” 叶榛退开一步,有些失望似的,“我知道的,我会看着给的。” 他走了,我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半天才爬过去搂住叶梨。 我终于在把我的青春和爱情送给叶榛以后,要把最后的财富也送给他了。 很小的时候学过一个歇后语叫“飞蛾扑火”,辞典上的解释是“自取灭亡”。我想我就是在自取灭亡吧,可我依旧为了那抹火光而痴迷着,为了拥有那点温暖和光而不顾一切地扑到它的怀抱里。 好吧,他把我烧得灰飞烟灭也好,反正没了光,这黑暗的世界也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所以就让光好好的,即使温暖着别人的房子。 我只要把翅膀贴在玻璃上,看见它就能活下去。 第六回 不能两情相悦确实很痛苦,可是,我想如果我努力去爱他,总有一天……他会看我一眼的吧。 【1】 两天后,我回医院销假,又按照课程表上 里间去学校上课,有条不紊。 我不在的这几天里,一刀切老是把我调入了心脏外科,当然是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反正他这个人做事也任性惯了,那些个狗屁不通咄咄逼人要人理由,亏得我们科室主任脾气好,要不早就去院长那里参他几十本了。 在抱着我的小箱子换科室时,在楼道里碰见边看病历边往病房区走的于雅致。看他还是精神焕发的模样,丝毫没有什么被女朋友踹掉的落魄。 我喊住他:“嗨,于雅致,我回来啦。” “哦,早。”他淡淡地回应,停都没停,“我先去病房了,回聊。” 我看了看走廊尽头的时钟,可真够早的,下午四点半!不愿意看见我,也不用不愿意得那么彻底吧?人家都说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的,真是小气。 回到医室,一刀切老师正在跟病人家属讨论病情,我跟他的助理医生交接了一下手头的工作,回头看见他咬着钢笔正在打量我。 “老师,晚上的手术要准备几个单位的血?这台手术的麻醉还是老刘跟吗?” “……现在小梨情况怎么样?” “连个感冒发烧都没有,在幼儿园里活蹦乱跳还会欺负同学,看起来挺好。”我说,“老师,晚上的手术……” “哦……”他根本没有在意手术,笑着跟我东拉西扯,“对啦,我前两天看见那个总帮于雅致带饭的漂亮姑娘跟他一起下班的,我还问他怎么没跟你回家,他说……嘿嘿,你俩分了,你们小两口这是闹什么别扭呢?” 我耸耸肩,无所谓地撇嘴,“是真分了,你知道的,反正俩也没什么感情,别提他了,那个手术……” “晚上的手术不用你,你下班就回家吃饭睡觉,一觉睡到明天早上。” 我装出大惊失色杜鹃泣血状,“老是,我请假已经扣了不少钱了,别这样……” “你去照照镜子,我再怎么胡闹也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的。” “我,我什么样儿了!”或许是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蔑视激怒了我,我把档案夹一摔,几乎暴躁得快跳起来,“我跟的哪台手术出过问题?手术前检查我都是自己一项项亲自盯的,我什么时候拿过人性命开过玩笑 ?!” 一刀切老师也就是梁千里主任,有名的吊儿郎当惯了的家伙头一回像个严肃的长者那样正襟危坐,他看着我,脸上没有表情,“唐果,你没在手术中出过失误是你应该做的,这并不是什么可以用来反驳我的资本。现在你是我管辖的医生,你就要听我的,这台手术我会另外安排人。” 如果是平时,任性的梁老师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会乖乖去做,虽然他不是个什么人品靠谱的老是,但是梁老师在工作上绝对是个自私的人,比如他觉得我好用,就会在我被别的主任带着的情况下一直厚着脸皮借人。他信任我,欣赏我,把我当做得意门生来培养。可……就是这种理所应当的被信任感在此刻让我觉得委屈。 我愤怒地为自己辩解,“老师,我从没辜负过你的信任,以后也不会。我绝不会把私人感情带入工作中,你应该相信我,老师,你这是在侮辱我……” 梁千里抬起手制止了我接下来的话。 他的眼神更是漠然,那讥讽也更直白,“唐医生,麻烦你看一下你手中的手术资料日期好吗?” 几分钟后,我低着头从医室里走出来。 走到护士站萌萌跟我说话,我胡乱寒暄着快步走了,连她在后面喊我都没回头。 我实在是不敢拿这张脸回家,只能给柯杏香同学打电话求助。 半小时后,在路边关东煮店子里,她的白色小甲壳虫潇洒地一个刹车停在路边,眼光灿烂风光无限地打开车窗冲我招手。 我一屁股坐上车,直接扯面纸擦鼻涕,“姐姐,我想喝酒,白的。” “借酒浇愁?” “……差不多。” “不像你啊,当年你最难的时候那也叫一个雷厉风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连婚都敢跑去莫名其妙地结,连娃也敢莫名其妙地生,你爸躺在太平间里你妈哭得住院,你带着几个月的孩子准备后事。那时候你多大来着?……啊,二十一岁。”柯杏香摇了摇头,“……果果,你老了。” “我哪里老?我还不到二十六。” “……乱讲,我长得像邓丽君,你敢说邓丽君老?” “哈哈,邓丽君大美人是永远也不会老了,你可是要变成老婆婆 。” 不过好朋友是好东西,酒也是好东西。 我们走街串巷去了她以前和前男友赵多阳谈恋爱时去得最多的小饭店,菜色不错,关键是便宜,适合学生消费。而如今她吃得贵的,却总来,跟我说是怀旧。若是别人听见了定然马她当做个痴情女郎。可是纵观全程,都是赵多阳把她捧在心尖上,想当初她踹赵多阳踹那么利索,还怀旧,我都想笑。饭桌上柯杏香吃菜,我喝酒,我们一向配合默契。她在纵容我,喝多了就能借酒装疯。不过也只能是装,谁不知道唐果同学不爱喝酒的原因是根本喝不醉,浪费的事儿咱不能干——所以我要的是最便宜的三块钱一斤的散酒。 “果果,你不能再喝了。” “我喝得起。” “……我怕你酒精中毒。”杏子从包里拿出根烟点燃,凑到我嘴边,“乖,抽这个,这个也能消愁。” 我被呛个半死,脑子更清醒了,隔着雾看她整完我笑得正得意的脸。我刚要踹她,她的嘴唇凑到烟嘴上吸了一口,又凑过来,这回面容里都是哄骗的温柔,“乖,都说吸烟有害健康,不过这总比酒精好些。若还是心里不痛快,想堕落,那现在奴婢就带小姐你去酒吧。那里会有张生哥哥请你喝酒的,不花钱,他带你开房也不用花钱,跟陌生的男人上床做爱,一夜春宵,出一身汗神清气爽,第二天装作谁也不认识谁。管他什么爱情呢,既然这么痛苦,还要它做什么?” 是啊,她说得很对,我这种程度的堕落只会叫人笑话。 我推开她的手,把杯子里的酒泼到地上,垂头丧气。 “果果,你说我们要爱情干什么呢,爱情那么痛苦。” “是啊,不能两情相悦确实很痛苦,可是,我总想着如果我努力去爱他,为他做任何事,义无反顾地,说不定总有一天——他会看我一眼的吧。” “就那一眼?” “当然不,人都是贪心的,无论得到了什么总嫌不够。”我抱着膝盖,看着地上水影里的灯光,“……不过我觉得已经够了,我爱的人给我的已经够了,一场婚姻,还有一个孩子。一个不爱我的男人能给我这么多,我已经很感激了。” 柯杏香呆呆地看了我半晌,突然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唐果,你这是在犯傻你知道吗?!没有你这样不顾后果地去爱别人的!这样的人活不下去的!” 我说:“有的,我就是这样。” 她一下子抱住我,“果果,谁说你聪明来着,你太笨了……可我真喜欢你。” 【2】 第二天我没去医院,一刀切老师给我放了几天假。 没错,我这个状态的确会害死给的,我拿着9号手术的病人资料往8号的病人身上安,义愤填膺地在医务室内跟我的恩师加直属上司拍桌子打板凳,说什么他不信任我,他在侮辱我之类的,完全就像个恃宠而骄在发脾气的小孩子。 如今这件事已经传得满医院风风雨雨,先是跟于雅致分手,接着是跟恩师 争吵,我还真是个“风云人生,千古笑谈”,不过这些没什么,谁一辈子没干过几件二逼的事儿? 叶榛给我打电话时B市的天气预报里说明天到后天有小到中雪。我站在窗户前看小区里有小孩子在楼下玩遥控飞机,“嗡嗡” 声音很大,笑声也很大,所以叶榛的声音总也听不真切。 “唐果,我们出来见个面吧,你约里间和地方。”最后他说。 似乎有些失聪的耳朵一下子敏锐起来,我说:“那就晚上吧,今天晚上。” 最后,我们约好了在东风路的肯德基,那里人多眼杂,又在闹市中,傍晚出门去幼儿园接小梨放学时,我往包里塞了几件他的换洗衣服,又拿出早就预备好 相册本子也一并塞进来。有时候我真佩服我自己聪明绝顶,早在很久之前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边小梨从小到大的照片我都是冲洗的一式两份。 我先去幼儿园接了叶梨,小孩子再聪明也是小孩子,很好哄,跟他说吃肯德基,他主兴高采烈地跟着我走。外国的垃圾食品不仅腐蚀祖国花朵的身体,还腐蚀他的脑子。 在出租车上,我把他搂在腿上,孩子不领情,“妈妈,我要自己坐。” “坐妈妈腿上长得高。” “骗人。” “妈妈是医生,不会骗人。” 叶梨翻了个白眼,满脸都是“你住嘴吧”这种大逆不道的表情,犹豫了一下把胳膊缠到我的脖子上。我一下子就高兴了,快到约好的地点时,我说:“小梨,我们一会儿要见一个人,你这一次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他迟疑不定地望着我,我接着说,“你要是不听,妈妈会哭 ,真的。” 叶梨小朋友此刻的内心估计已经千回百转了许多次,多亏夏半仙总是教育他,好男人不能让心爱的女人流一滴眼泪,他像瞅大尾巴儿郎 一样瞅着我,最后还是妥协了,“我知道了,不过妈妈你不要做太幼稚的事,就是因为这样于雅致才不要你。” “是我不要他!” “……嘴硬你最会了。”他深沉了一下下,看见肯德基的牌子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容撒娇,“妈妈,全家桶全家桶!”……不愧是叶家制造的正统翻书脸。 是叶榛先到,在儿童游乐区的角落,点了一份全家楹。他目色明亮动人,看见我身边的孩子并没有什么惊讶,他未卜先知?还是他太了解我?或许都有。 叶梨也看见了他,抬起头来看我。 我脑袋随即有点大,想着要怎么互相介绍会比较和谐愉快一些。叶榛已经走过来,蹲下身子把握着的拳头伸到叶梨面前,笑容很是可爱,“小梨,送你这个。” 叶梨摇了摇头。 叶榛没被打击到,伸开手心,里面赫然握着一枚子弹,“想不想学枪?” 孩子的眼睛瞪大了,跟小狼崽子看见小羊羔似的恨不得口水都淌下来了国。小东西从小就有军人崇拜,家里的画册堆的就是关于枪支弹药,坦克战斗机……当然他对拼凑人体骨骼,还有各种凶杀案也有一定兴趣。这多亏我们做家长的不怎么正确的熏陶教导。 我说:“小梨,拿着吧,谢谢爸爸。” 叶梨乖乖拿过来,小声说:“……谢谢。” 以前每次吃肯德基全家桶叶梨都要拉着夏文麒一起,全家桶要全家一起吃的,有爸爸,有干爹,有孩子,勉强也算一家人。可今天对着面前的全家桶他兴趣缺缺,心里好像意识到什么,低头玩着那枚子弹。 我拍拍他的头:“你要不要去玩滑梯?” 叶梨从不玩滑梯,这回却去了,乖得让我有些怀疑他转发了。 叶榛笑了,“小梨很像你。” “啊?……是哦……也挺皮的。” 几天前我们是太激动了,都咄咄逼人,如今和平相片有些尴尬。我开始吃全家桶,叶榛看着我有种温柔的错觉,我没敢再看他。我这个人就是太有自知之明了,嘴上说的什么都好好的,见了叶榛要拽得跟什么一样,好狠一点。可是只要他稍稍勾勾手指,我可能就会动摇了。自制力啊、节操啊、骨气啊什么的,这些美好的品质我真的没有。 所以最后我模式是,叶榛提问,我来回答。 “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过?” “……也还好,我妈和夏文麒他妈会轮流带。” “那你呢?” “我?”我有些迷糊了,不知道怎么说,“……我挺好。” “那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有啊,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没有你。 我低着头吮手指上的汁水,一根一根地吮,“都挺好的。” “你爸爸是怎么……没的?” “嗯,就是他班上一个问题学生老欺负一个老实孩子,被欺负的孩子刚开始不敢反抗,后来反抗了一回,那问题学生上午揪着他的领子说要捧死他,那老实孩子就怕了,他家里是卖水果的,不知怎么的就从家里拿了把西瓜刀藏在书包里,那问题学生课间拎着领子要揍那老实孩子,老唐听班长说了就去劝架,结果,嗨,真倒霉,那孩子刀法忒不准了。”我又拿了根鸡翅继续啃,“……那孩子也挺可怜的,这辈子都搭进去了。” 叶榛好久没说话,久到我以为他消失了,奇怪地抬头看他,正撞上他的眼睛,眼圈泛红透着水光,看起来好像很伤心。 “这叫好?!” 这很不好,我知道,可是人在观望别人的苦难时,会觉得那有多痛多辛苦,可是自己在经历时才发觉原来人类可以多么坚强。甚至现在想起来能说得云淡风轻的,时间果然是最好的良药。只是叶榛不能看见我的内心,它每一句话都没有勉强,无所谓的东西说得越多他就越难受。 走到今天我依旧不舍得伤害他。他不爱我。但我爱他。 我放软了声音,“你把小梨带回家去住些日子吧,伯母和伯父都应该见见他。这几天我想过了,不告诉你是我不对,这毕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只是那个时候……我太要要他了,我很怕你不要他,即使你是为了我着想不要他,我也……不能从你嘴里听见否定的字眼。所以现在我很抱歉。我说的都不对,我从你那里得到的是礼物,所以我很感激你。真的。这回我没有说谎,你相信我……我……” “……我相信你。”叶榛打断我,“对不起,我去趟洗手间。” 我把我心爱的男人弄哭了,他的软肋在这里,他吃软不吃硬,我为自己的能屈能伸舌灿莲花而自豪不已。 我把小梨叫过来,把装着他衣服和用品的包放在座位上。 他皱着眉,绷着脸。 我捏捏他的脸,“你答应过的会听话的。” “妈妈,你不要我了?” “只是去爷爷家住几天,爷爷家可大可漂亮了。你不是喜欢狗骊?爷爷家还有两条很漂亮的狗。” “我不喜欢狗了。”他垂头丧气,“我想去干爹家工夏爷爷下围棋。” 我咬住唇伤心地看着地板。 他顿了顿,“我去。” 没等叶榛从卫生间出来,我就交代儿子等他,自己走了。 我站在街口,看见叶榛不久后领着叶梨出来左右张望,接着一辆红色低调的女士车停在他面前,八成就是卓月了,他们上了车绝尘而去。 【3】 傍晚把叶梨送走,晚上田美女下班回来以为他去了夏家就没当回事。晚上夏文麒他妈打电话来说,夏文麒从外地回来了,带着小梨一起过去吃饭。田美女立刻就傻了,揪着往卧室里钻的我就急,“小梨呢?小梨去哪里了?” 我藏不住了,“送叶榛家去了。” 田美女气得愣了一会儿,一巴掌甩过来,“是我嗖你爸把你宠坏了,总觉得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什么都由着你!你爱怎么大方我管不着,把我外孙还回来!” 这一巴掌我挨得不冤,可是从小到大头一回挨打,还是有些疼。 “妈,叶榛他妈妈得了重病, 快不行了,我想着……我想着……” “你走,不把我外孙带回来你就别回来了!” 于是几分钟后我拎着包站在了大街上。 柯杏香那里是不能去的,她最近跟钢琴家打得火热,我睡在他们隔壁会睡不着,夏文麒那儿也是不能去的,除非我想被夏文麒他妈念死。其他的狐朋狗友若是看我落魄,恨不得敲锣打鼓满世界宣传。 于是衡量了半天,我去了医院的员工宿舍。 第二天早上我拿着牙缸子蓬头垢面地去洗漱,碰见于雅致也在洗漱。我不愿意碰钉子,刷完正要走,听他喊:“你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 我回头,“早。” “现在爱上我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说,“叶榛回来了。” 于雅致气得像失声了,好久才“哈”了一声,径自从我面前走过去。 于是一连几天我都在各种脸色中度过。 回到医室上班,我小心翼翼地不敢招惹没几分好气给我的老师,于雅致那边跟护士姐姐高调地出双入对。而往家里打电话总没有接,我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装那个倒霉的来电显示! 这几天叶榛一直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也不着急。 叶榛再给我打电话是他把我儿子拐走五天后,他打电话来,“我妈想见见你。” “不用了吧。”我说,“……我可能没时间。” “我想见你。”电话那边顿了顿又说,“小梨想回家了。” 我被挠了一下,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像小猫的软乎乎的爪子,叶榛的重点是最后一句,我可不会再自作多情了。下班后我随便买了些水果,又买了束百合花去了医院。 叶妈妈住的是单独的病房,不愧是军部的医院,医疗设施加医院环境都比我们医院好,我敲门进去,看见卓月边跟叶妈妈聊天边削苹果。小梨躺在旁边的藤椅上边晒太阳边玩PSP,看见敲门回过头,一个筋斗蹦起来往我怀里扑,“妈妈! ” 我搂过他亲了亲,跟病床上瘦得呼剩下一把骨头依旧优雅的老人打招呼,“……伯母,您好些了吗?” 她眼里有泪,朝我伸出手,我握上去。 卓月站起来,“小梨,我们去看看你爸爸打好水没有。”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尊敬爱戴的长辈,这些年我一直为当初一声不吭任性地跟叶榛离婚而不给她一个解释而难受。她帮助我得到了我心爱的男人,我却辜负了她期盼的幸福。而如今她这副模样,我的伶牙俐齿好像全都咽进肚子里,心里非常难受。 “你把小梨养得真好,孩子很像你,真没想到啊,我早就不指望能看见小榛的孩子出生了。可那天小榛带着孩子来,要不是亲眼看见我都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她轻轻笑起来,极其伤感却又愉悦的样子,“老天爷对我真好,真好啊。” 我哽咽着,“伯母,您还能活几十年呢。” 她说:“嘴还是那么甜,哪句都能说我心坎里去。” 我有些不好意思,拿起桌上削了一半的苹果继续削起来,还是与叶榛相处的模式,她问,我回答,基本上问的问题也差不多,我都能对答如流。 其实叶妈妈的肺癌已经有十几年了,因为每年都有做定期检查发现得早,因为养得好,一直情况非常好,不过癌症这个东西,即使做了肿瘤切除,恢复情况良好,也没有哪个医生敢要包票它会永远好下去,有的一辈子不会复发,也有的像这种会突然恶化,也让家庭医生措手不及。所谓病来如山倒,叶妈妈也想过最坏的情况,所以就像任何一个母亲那样急于把孩子的一切都安排好吧。 半小时后叶榛他们回来,癌症三期病人需要安静和休息,也需要保持室内空气清洁流通,我起身告辞。叶榛拉住我说:“小梨的东西都在家里,我帮你去拿。” 我看了眼卓月,她正侧着头看点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我说:“好吧。” 而后我们真的像一家三口那样坐着车回到繁花苑,他们父子俩看起来相处得不错,起码叶梨在他面前总忍不住露出那种崇拜向往的眼神。在小孩子眼里,父亲都是神,何况是叶榛这样玩起来像个孩子,沉默起来像棵树、撒娇起来像猫、认真起来像战神的父亲。叶榛能给他的,我是拼尽全力也给不了的。 “有了儿子的感觉怎么样?” 他像在害羞,瞪了会儿跟说:“简直好极了!” 我笑嘻嘻的,“月姐好像也很喜欢小梨。” “是啊。我也很奇怪,月姐本来就不太喜欢小孩子小动物什么的。” “真好,她离婚不就是因为不愿意生孩子吗?她要是重新跟你在一起的话,也不用替你们叶家延续香火了,反正你也对她旧情难忘,俩人在一起可不是个天作之盒?”我继续笑眯眯地说,“不过,小梨要跟我过。” “我跟月姐没什么,你不要乱猜,”他眼珠一转,黑黝黝地盯着我,“你这是在吃醋?” 我吐了吐舌头,“她的醋我都吃了几吨了,早吃够了。” 回到家叶梨回他的房间收拾东西,保姆阿姨去帮忙,我自己倒了杯水在客厅里欣赏新装修,是美式乡村风格,挺有品味,正转着听见叶榛喊我:“唐果,你快过来帮个忙。” 我应了一声,进了门正要问叶榛什么事,只听见背后的门锁喀嚓一声,接着整个人就被甩到门上吻住。嘴唇压下来的时候有点急切,我牙关一合,口中都是浓浓的血腥味,还有叶榛的气味。 那种独特的微苦的体香,让我觉得脑子顿时成为一团糨糊。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呢?跟做梦一样。叶榛虽然是个正人君子,但他对我一向不够君子,手热辣辣地沿着腰线往里摸。我甚至连拒绝的想法都没有,只觉得热,好像脚下是沸腾的地狱之火,万劫不复也没什么。 “妈妈!你在哪里?我们走吗?” 走廊里传来叶梨的声音。 我还没从火热的亲吻里回过神,叶榛已经咬着唇推开我了,眼睛因为欲望而亮晶晶的,更加性感撩人。我握住他的手腕不自在地到处看,直骂自己没脸没皮,手指摸索到凹凸不平的皮肤,在他的手腕上。 “你的手腕怎么弄的?怎么两边都有?” 他迅速撸下袖子,掩饰地说:“训练中受的伤,早就好了。” 我怔了怔,几乎暴跳如雷,“叶榛,我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什么样的训练手腕会受这种伤?什么样的训练会挑断你的手筋?!” 叶榛似乎不想解释,抵碰上我的额头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有个荒唐的念头,蹲下身子把他的裤腿挽起来检查脚腕,那一瞬间,我几乎绝望了,胸口像被大石砸中,连哭都哭不出来。叶榛把我拎起来,使劲抱着我,嘴唇在耳边蹭来蹭去,“乖些,没事,你看我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吗。” 我哭不出来,面色惨败地握住他的手腕,狠狠握住。 “你不说实话是吧?” 他扭捏着,“是秘密任务,不太好说。总之是最西边恐怖分子煽动的暴动,我们小队行动时我不小心被抓了……嗯,那种情况下还能留住命,只是被挑断手筋脚筋示威已经是万幸了。” “所以你就回来了?” “……也可以这么说。”叶榛笑得有些骄傲似的,“是我自己申请调令回来的,我的工作很清闲,现在应邀去练兵也很有成就感。” 他说得那么简单,可我知道没那么简单。 那么骄傲的叶榛被拔掉翅膀摔进泥土里时,他的内心不会如此简单。 我说:“我该走了。” 他敛下眼咬住嘴唇没动。 我突然来了火气,“你还要不要再亲我?” 这下叶榛终于松开我了,说真的我有些失望,还是开门走出去。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给柯杏香打电话,她声音还是迷糊的,“小姐,你体恤下奴婢这几天都在翻译原文书,好容易才能睡下……” 我说:“杏子,我今天见叶榛了,我好像又重新对他燃烧起爱情的火焰了,我以为都成了灰了,还能烧,乖乖。” 柯杏香笑道:“奴婢还以为小姐你从没熄灭过。” “有的,我发誓。” “你发誓跟护士阿姨说打针一点都不疼一个道理……哎,他今天怎么你了,你这样兴奋得跟吃了春药似的。” “他……他亲我了。” “然后?” “然后没了?” “怪不得你欲火焚身这么晚不睡,告诉你啊,现在马上打电话叫他开好房,然后跑过去。” 我惊讶,“……然后呢?” 她大笑,“然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再然后各找各的情人各说各的情话。妆个吻怎么了,你给他生了信孩子他还能不感动,不过他原来就不爱你,还能指望他一夜之间因为这个孩子就能对你产生爱情?如果有,那也是同情。叶榛那样的人太有责任感也太有原则,说不定他过两天就打电话约你出去复婚呢,那又能怎样?你要的是他的人,那就答应他,跟他走,你要的是爱情,那就闭上眼睡觉,等那个愿意给你爱情的人出现,就这样。” 说完柯杏香同学就跟梦游一样的把电话挂掉了,不知道为何这个女人年纪越大就越粗俗不堪。以前那小气质跟个仙女似的,举手投足就是个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如今张嘴闭嘴都如此的犀利,好似个刻薄的爱情专家。 这个又拽又讨厌的家伙。 我捂住眼睛,心里沸腾的火焰变成了冰碴子,这个讨厌的家伙说得很对,我就是学不乖。 我贪心了,我要的是他的人,也要他的爱情。整个晚上我都有种灰败的伤心,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医院上班,被老师看见又是一顿臭骂,我理亏只能一声不吭,鞍前马后地去给他泡茶,就差奴性地跪在地上给他老人家捏脚了。 老师终于也心软了,“果果,我也不想老这样骂你,可你也要调整下,总这样怎么行?” 我只能厚着脸皮赔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老师是为我好,他担心我出错,做我们这行的是不能出错的,很可能一个小错误就酿成医疗事故,害人害己、 可我真的混乱,想叶榛跟有病了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 【4】 今年进了腊月才开始下雪,对于北方来说下得有些迟,厚积薄发,不带喘气儿的下了几天。 我把叶梨捂得严严实实的送去幼儿园,有时叶榛会把他带回家,当然他偶尔也会邀请我,只是我很少去,大多数都是下班后去军区总医院看叶妈妈,不过接连好几次都没碰见卓月,听说是有外地的采访任务。她不来就换了叶榛的发小儿沈净,几次碰见我都笑得狐狸似的,眼神暧昧轻佻地在我身上溜啊溜啊。我索性盯着他漂亮的脸蛋进行无休无止的视奸,比流氓,谁怕谁啊。 不过守在叶妈妈面前,也只是眼神的厮杀,都不太敢造次。 他出门提水,我回医院加班,他大步跑上来笑着说:“喂,喂,弟妹。” 这一声弟妹喊得我通体舒畅,还是挺冲地瞪他,“谁是你弟妹?” “你呀!”他一点都不恼,“弟妹,叶子说你琵琶别抱了?” “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我简直恼羞成怒,“不行吗?年轻的时候犯傻,长大了还不允许我聪明点?我又不是天生就是追着人跑的傻瓜。” “那你为什么生下小梨?……啊,提起这事我们都吓死了,你真猛,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叫恐怖分子了。真的是恐怖分子,杀伤力真大,对敌人狠对自己狠,怪不得叶子栽到你手上了。”沈净撅起嘴,恶心吧啦地说,“人家是在称赞你哟。” 又提什么恐怖分子,简直勾起我的伤心事。 我也撅起嘴,“谁要你称赞,他哪里是栽我手上,是我栽到他手上才对。你和他是发小儿,你当然替他说话。” “那我能不能理解为现在你对叶子心怀不轨?” 我看着他,又开始恼羞成怒,“我真替你的小学语文老师感到悲哀,什么成语能乱用到这种程度?” 他狡猾地笑,“你生气了,那是我猜对啦。” 我懒得理他,欺负别人很好玩吗?啊,是的,我当然知道欺负别人很好玩。可是我才不愿意被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出言伤害。这世界上没有人能伤害我,没有人。 “弟妹,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是还喜欢他就跟别人分手吧。叶子这个人很死心眼 ,他很尊重别人的选择,所以绝对不会破坏别人的恋情。”沈净认真起来,“他不是你……” “对,我会,我会破坏别人,我想要的绝对不会让给别人,而且脚踏两只船两面三刀这种事我最会了!”我头一阵阵发错,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这样肮脏的我配不上你们家叶榛,你不用反复提醒我,再见!” 沈净终于闭上了他的狗嘴,我希望这个口无遮拦的混账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几乎是暴怒,心里不得不佩服沈净的本事,这世上能把我惹毛的也没几个。 回去时我把脸贴在公交车的玻璃上,空调温热,玻璃冰凉,雪陪着我下了一夜。 因为连日的大雪,感冒和摔伤的病人激增。周末我加班回来,夏文麒正在客厅里陪小梨摆多米诺骨牌。 “回来了?” 我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嫌恶地瞪他,“别一副我老公的口气。” “你最近肝火旺啊,少吃点火锅烤肉什么的。”夏文麒推了推眼镜,“孩子他妈,也给我拿一罐可乐过来。” 我拿起一罐可乐砸过去,他稳稳接住。 “原来是位高手,失礼失礼。” “承认了。”夏文麒回过头来,“还跟你妈冷战呢?” “我妈住你家不回来,估计是看上你爸了。” “贫吧。”夏文麒笑起来,“祖宗,我得在你家住几天。我姑来了,你妈跟我妈最近在玩那个什么太极扇,又讨厌看见你不想回来。” 我无比灰心,“她就不怕我这样的美女会被你这个变态先奸后杀?” “我会先杀后奸的,否则这么熟了面对面多不好意思。” “喂喂……你当我儿子面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梨抬起头来,非常纯真地说:“我什么都听不懂。” 我扶住额头。 不过夏文麒来了日子确实好过些,起码我不用带着叶梨去吃肯德基度日。我可耻地怀念着非得面瘫的手艺,他炒了两个简单的小菜,我一连吞了两碗包,最一连菜汤都没放过。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非洲当难民了。” “你比较像难民吧,脸色都蜡黄,跟福尔马林泡过似的。”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案子破了没有?” 夏文麒摇了摇头,“破了。” “那你摇什么头?” “唐果,你说咱俩结婚怎么样?” 又是突发奇想,晚上说早晨忘的,我摇头,“不怎么样,我已经有脆脆和碎碎两个男人了,生活很富裕。”说完看他好像侧着头在伤心似的,心里一激灵,“我的天,你不会真爱上我了吧?你早干什么去了啊?” 他漫不经心的,“现在也不晚啊。” “我连于雅致都不要,我要你?” “是于雅致不要你吧,你这种谈恋爱像搞行为艺术的人有谁吃得消?”没等我发火,他又说,“你看,反正咱俩都没人吃得消,要是有一天一个人先走了,也不会太难过。” “你以后还是少协助你那个白痴警察朋友破案了,整个人都不太正常了。” 夏文麒边收拾盘子边说:“嗯,不正常才能配合祖宗你的步伐。” 跟夏文麒许多没见,吃过饭叶梨在屋里用电脑看《宠物小精灵》,我们一边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聊天,一边看新闻。夏天刚闹过泥石流,冬天又闹雪灾,高速公路上堵车加连环车祸,房屋被雪压塌,通讯中断。人类在大自然的报复下总显得那么渺小无助,不地也会因为懂得拉起手而众志成城。 晚上不知道怎么睡着的,大约是因为夏文麒追踪爆头犯平安回来,嘴上再怎么互相奚落,心里对这个人却是相当的在意,所以这一觉我睡得十分得甜。 周一早上的例会,院长召集志愿者组成两个救援小组,分别去山里和事发路段的高速公路对受灾群众进行救治。 一刀切老师巡房回来问我:“你真去啊?” “去。”我正趴在医室里填那个志愿表,“为什么不去?” “为什么要去?”一刀切老师吓唬我,“说不定真的会死啊,你上回可是差点没回来。” “老师你不应该教导学生胸中有大爱有牺牲精神吗?” “那种老师统统该拉去枪毙。”老师指着我的鼻子,“你就作吧!” 我跑到门外又伸出半个头,大义凛然地说:“老师,我去了!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别忘记帮我交党费!” 一个文档夹扔过来,我抱头鼠窜地跑去交志愿表。 第七回 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你跟我走,第二,我带你走。 【1】 因为任务紧迫,志愿者们只来得及给家人打了个电话,就上了车奔向灾区,这次去之前是签了生死状的,完全自愿,死了医院不负任何责任,所以我们吸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进入了山区后,起初还能看见路边三三两两的住户,车缓缓地行走了大约半个多小姐,眼前只有明晃晃的雪白,路越来越窄,路面的雪光几乎让经验老到的司机都寸步难行。到了差不多被封死的山口,头儿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弃车让司机原地等待,女医生护士们背着急救箱和应急食品,男医生们则背着稍沉重的仪器和药品,踏着雪往灾区走。 或许是因为救灾本来就是个严肃的事情,所以除了山口呜呜鬼叫的风声,没有人吭气。本来就静得有些瘆人,突然有个女声尖锐地叫起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就见鬼似的往后爬,“……啊,死人,有个死人!” 顿时,周围一片死寂。 上大学时解剖室里还有医院的太平间里死人一堆一堆的,我就是嘴贱,心里想的嘴上就吧唧出来了,“……我还以为有鬼呢,多大的事。” “扑哧……”有人笑了,又马上闭上嘴做出庄严建筑物状。 我吓得不敢喘气,女医生护士们的眼光如凌厉的寒风。有人走过去把雪扒开,嘘了口气,是于雅致的声音,“不是人,是头牛,山里的许多牛都是放养的,估计雪大没能回去,就冻死在外面了,既然这里有牲口,应该离住户不远了。”我并没有太关注报名的人有谁,刚才在车里被暖气吹着迷迷糊糊地睡。对啊,这种冲锋陷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差事他从来都是第一个冒头,真是祖国的栋梁、人类的希望。 因为刚才失控的一嘴,索性没人理我了,我这个冷血动物一个人走在后面。队长老冯觉得死气沉沉也不对劲,开始领着大伙唱国歌。 “哎,沉吗?”萌萌凑过来。 她平时除了上班就是去健身房做有氧操和瑜伽,身体素质比我好,听说撇一字马跟玩儿似的。 “还行。”我说,“你别跟我说话,我是打入白衣天使内部的斯文败类,这会儿天使正烦着我呢。” 萌萌嗤笑一声,“骑着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还可能是唐僧,长着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许是鸟人呢,你看她们那群女的哪个不是因为志愿工作对升职有帮助才来的呢?不像唐果小黑天使表里如一讨人喜欢。” “萌萌,你真……” “别夸,我也是为了升职,什么时候能把靠裙带关系进来的巫婆护士长顶下去,嘿嘿嘿嘿……” 我接下半句,“不是个东西呀。” 萌萌笑得挺得意,她的生命里除了减肥就是男人,荣辱观跟她没有什么关系,没脸没皮才容易幸福。这一路听着萌萌喋喋不休地讲她的情史,她说了什么我也没听进去,只知道自己的脚在渐渐失去知觉。 突然有人兴奋地大喊:“看,帐篷!营地!……” “……终于找到组织了!” 还有人花痴地呓语,“兵哥哥,兵哥哥……” 在茫茫的一片白雪之上,绿油油的一层丛林迷彩十分养眼,就像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看见了绿洲。老冯老远地就伸出双手COS人家毛主席与朱总司令胜利会师的场面。 一辆军用越野车远远开过来,绕着我们救缓队跑了一圈,开车的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傅队长,把双指放在眉边帅气地打了个招呼。而后叶榛从副驾驶座伸出头来,那青山绿水的脸也没有多少惊讶的表情,“果果,重吗?” 一双双媲美三流娱记的眼光刷刷地扫射过来,连于雅致也看过来,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不重你来拎拎试试!” 叶榛跳下来把我的包扔在后车座上,又虚伪地问其他人:“其他人呢?” 一群娇弱的有气无力的嗲声:“……重呀。” “那大家加把劲儿,营地就在前面。”叶榛笑得那叫一个甜蜜动人真情实意。 真虚伪啊。 叶榛上了车,也把我拎到后车座上,不知为什么脸色有点绿。 我笑嘻嘻的,“你衣服掉色儿?” 傅队长咳嗽两声,把脸转到一边儿去。 叶榛压低声音,像忍着气似的,“他怎么不大片你拎东西?” 上车前他好像用那个小刀子似的眼风狠狠地剜了于雅致那边两下的。不过我内心意淫叶榛已经太多了,经常幻想他为了我吃飞醋,恨不得把我关进小黑屋里不让任何男人看见我,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上刀山下火海。所以我只当自己变态到把幻想实体化,于是傻乎乎地看着他。 “啊?” “他身上背着两个大包呢,他能帮那腿粗得大象似的女医生背包,就不能帮你背?”叶榛这个形容深得我心,我一直觉得那女医生面丑心恶,腿像医院大厅中心的顶梁柱。叶榛的情报收集工作真是做得越来越差,他说,“难道你们吵架了?” “我们吵架你至于这么高兴吗?”我挤对他。 叶榛愣了一下,苦笑着别开脸。 我说:“我俩吹了,我没男人了,你可以更幸灾乐祸一点。” 叶榛又愣了一下,“为什么?” “喂草!” 傅队长没憋住,开始哈哈大笑,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看叶榛吃瘪都喜欢在旁边捡笑话,我说:“笑吧笑吧,再怎么往上爬,爬到将军那个层次上去,被人一叫,还不是个副的?”这下换叶榛没绷住,笑得花枝乱颤,搂住我的脑袋一顿揉,怪声怪气地问:“傅队,您的衣服也掉色儿了?” 老傅恼羞成怒,一个刹车,叶榛眼疾手快地把我按在怀里,自己撞在椅座上。 “喂,傅强!老子要弹劾你!” 他哼一声慢悠悠地点了支烟,血淋淋地拔出那当脸一箭。 我被叶榛搂得晕晕乎乎的,脸埋在他胸口上,口水都快淌下来了,这猿臂蜂腰啊,这有力的大长腿啊。叶榛气急败坏地骂了一通,才把我从怀里捞起来,拍拍脸,“哎哎,没事吧,快喘气儿,怎么吓成这样?……” 正说着老傅又一个刹车,叶榛又把我按在怀里,我心里扑通扑通跳得不行。叶榛干脆气得直接拿东西砸人,老傅又狠狠报复了几回,发现叶榛连军刀都从靴子里掏出来了才收手。 我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人民子弟兵啊,简直是俩披着绿皮有组织有纪律的市井流氓。 【2】 营地里有热姜汤,远处一群兵哥哥在拿着铁锹铲雪,雪崩堵住了山路,车进不去。就连我们来时的路都是他们一路挖过来的,可雪一直在下,开路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下不仅没见到灾民,连部队也有人冻伤或者感冒发热,本来没几个军医随行,又累病了俩。由于天气太冷,背包里的葡萄糖注射液竟然结了冰,用时要溶解没少费工夫。 天黑后,我们跟兵哥哥一起吃的胡萝卜方便面,面条刚出锅就凉透了,薄薄的一层油,闻起来都挺恶心,我随便吃了两口就往帐篷里钻,山路随时都可能挖通,挖通后我们没什么时候偷懒。 因为条件不好,救援组的女士们一个帐篷,外面呼呼的内还能缓和点。 刚钻进来就听见叶榛在外面喊:“果果,出来下啊。” 大象腿小姐不改八卦本色,小声问:“这谁啊?” 我说:“我儿子他爸!” 又是一堆白眼,这看着说实话根本没人信,只有萌萌热血沸腾地做出个胜利的手势。 外面真是风雨交加,在帐篷门口不好说话,我往炊事班的厨房那边走了几步,停下来哆嗦,叶榛也不说话,见我停下来,拽着我就往他的军用帐篷里钻。在风雪里奋斗的老傅闻到肉味望过来,吹了个尖锐的口哨,“叶子,你拽着人家姑娘往帐篷里钻什么呀!” 这下好了,那群刚被远的下来挖雪的绿苗苗齐刷刷地行注目礼,开始大笑,口哨声此起彼伏。 叶榛也不害臊,还神采飞扬地做了个鬼脸。 “流氓!” “哪里流氓了?”叶榛撩了撩眼皮儿,挺招人的,“……算了,就叫你看看什么叫流氓。” 我正欣赏着帐篷中央的炉子上坐着个洗脸盆子,里面的雪水正在一点点融化,这是什么行为艺术啊?一转头,看见叶榛在解军大衣和扣子,顿时有些蒙,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行军床上。 叶榛咬了咬嘴唇,“嗯,躺好。” ……老天爷,你这是在玩儿我的吧?这么多人,帐篷连个门闩都没有,这这这这好吗?……啊这好像不是重点……重点是……想干吗也要回家后,这不是淫乱军营吗……呃,好像不是回家不回家的事……生理需求这种事可不会分时间地点的,这也不能怪叶榛随便发情……这好像也不是重点,谁告诉我重点是什么! 在我胡思乱想时,叶榛已经脱掉我的旅游鞋和袜子,将冰凉的脚寒进他的怀里。 “穿这鞋踩雪堆里,你的脚不想要了?”是嗔怪的口气,他明亮的眼睛微弯着笑,“你不用怕,我要耍流氓也不会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的,起码要换个场地吧。” 我捧住他的脸,惊慌失措,“你是叶榛吗?你没被什么上身吧?” 叶榛含情带怨地驱着我,突然抓住我的手,瞬间嫩滑的石头卷住了手指,在我石化中,他已经一根一根地把五根手指都吮了个遍,香艳得我差点偏瘫。不对劲儿!听老人们讲山里有狐仙经常变成美男的样子出来祸害姑娘,眼前这个狐仙变的吧? “那天在肯德基看你吃鸡翅,我就想这么干了。”叶榛煽情地咬了一下。 我全身一抖,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调情? 他不会脑浆冻成冰碴了吧?从翻书脸直接进化成等离子切割脸了?我们俩算什么啊? “果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脸色绯红地抱住我,在耳边热乎乎地咬耳朵又吹气,“祖宗,你重新喜欢上我好吗……虽然我是个配不上你的家伙,可是你给我个机会变好行不行?我以后就变好了,变得比谁都爱你,让你幸福。这样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我耳朵软得不行,大脑CPU过热,心里很痒,有个小爪子在挠,挠得血肉模糊依旧是痒。 夏文麒家住的小区里有家很好吃的包子店,叶梨小东西很喜欢吃那家店里的羊肉包子,于是夏文麒经常带着我们去吃。他们小区里从不缺流浪狗,有一条腊肠狗特别馋,连馒头米饭都不吃,饿得皮包骨头也趴在包子店门口怎么都打不走。 不管怎么说,即使是馋嘴,那也是只相当执著的流浪狗。 大多数时候我们会掰着包子的边边角角喂它,或者吃不完的就喂它。明明对人类来说是不要的东西,对那流浪狗来说却如获至宝,看你的眼神都热乎乎的,格外的亲热,本来我没在意这条流浪狗的死活,直到有回无意中去包子铺看见有几个青年人正拿烟头烫它,被烫到应该非常痛,狗被烫得惨叫,叫完那群青年便兴高采烈地送上一口包子角给它。 即使被伤害了,只要能得到想要的东西,那条流浪狗就用渴望的眼神在那等着。 别人都说:真是条贱狗啊,记吃不记打。 可我一直觉得那条非常有理想非常执著的狗。 不过就是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跟我这种人一样,觉得疼了只要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也是不会跑的,只会眼巴巴地等着。说好听了叫执著,说不好听了就叫犯贱。 叶榛接着说:“……别放弃我,这回别放弃我了。” 我知道自己该马上答应,该欢呼雀跃,放鞭炮庆祝什么的。无论叶榛为什么回心转意都不要问,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好了。 可这为什么? 我说:“你叫我想想。” 叶榛点头,“给你一分钟的时间。” “喂!” “一晚上,不能再多了!” “……叶榛!” “祖宗,乖。”叶榛做了个手势,小声说:“外面有人偷听。” 剩下的时间就是水温好后,被叶榛按着乖乖洗好了脚,抹了层冻疮膏,又裹了三层军用棉袜。叶榛一直在低眉顺眼地伺候我,最后我被殷勤地套上鞋子,我真怕他再把我抱回去,看来他并不在乎丢这份脸。于是脚一沾地,我就逃出了叶榛的蜘蛛洞。 行了,连救个灾都能弄出香艳绯闻来,为什么上邪你就不能叫我活得低调点? 【3】 回到帐篷里我倒头就睡,再醒来是被老冯的大嗓门嚎醒的。 我看了下时间,凌晨四点。 “路通了,大家背好东西出发!女同志不要再梳头了!出发,出发!” 这次出行条件稍微好些,因为部队进来了几辆物资运输车,能把女同志们装进去。只是谁都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又有塌方,也可能随时遇见雪崩。在这里没有所谓的绝对,从签了生死状开始,命就是拴在裤腰带上的。 什么表扬,什么职称,都要是脑袋长在脖子上回去后的事。 叶榛在知道我跟于雅致分手以后,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连看他的目光都挺亲切的,在众人面前也毫不掩饰那春情荡漾的模样。连脸皮这么厚的我都窘迫了,钻到人堆里,跟救援队的人一起上了车。 起初还听见有人在说笑,谈论反厄尔尼诺现象是2012的前兆还有玛雅预言的真实性,后来就闭着眼迷糊过去。 不多会儿听见萌萌喊我:“唐果,醒醒,前面翻车了。” “翻车了?谁的车?” “他们说是队长的车翻到山坡下的沟里了。” 我吓醒了,跳下车往前跑,当兵的倒是训练有素竟然没乱套,只是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我揪住一个人问:“叶榛呢?叶榛呢?” “叶队?叶队在下面……哎,医生医生,你不能下去,危险!” 他刚说危险,我已经连滚带爬地跌下去了。 藏在雪里的石头树枝刮在我身上的感觉很不好受,幸亏盘山公路连上开出的是梯田,几米长的缓坡下面有条深沟,是用来浇灌庄稼用的。那辆越野车四仰八叉地躺在沟里,一堆绿油油的人围着,听见上面有人喊“医生医生。”,都抬头看见我像个球一样滚下去。 被人像橄榄球一样扑倒抱着滚了几圈安稳落地时,我几乎摔蒙了,“叶榛怎么样?” 那个救我的小战士比我还,“叶队,叶队没事啊,车翻下来的时候,他们跳车了,现在在医疗车里……你怎么样?” 我推开他爬上坡,跑向医疗车,一打开门就看见叶榛怀里正靠着个女人,军医正帮那人包扎手臂,一看那女人的脸我立刻纠结了,卓月。果真是一对冤家。看叶榛搂得那么紧,怎么也不像是被摔个半死的模样。 “月姐怎么也来了?” “我有采访任务。”卓月说着要直起身,“我听说你们医院也有志愿队来,就猜着你也会来,这回我非给你写篇报道不行。” 叶榛连忙说:“月姐你别乱动了,再让老张检查检查,都怪我,不该拉着你坐我们的探路车。”那满脸的自责和心疼让我很想叹气。 我说:“你们没事就好了,我先回车上了。” 叶榛说:“你别乱跑,注意安全。” “哦。” 回到车上我才觉得疼,又觉得腰里好像被汗水浸透了。萌萌拉开我的羽绒服,皱紧眉,“从哪儿刮了那么大个口子?”伸出头找了一圈,看见有人过来就喊,“于医生,你来得正好。” 于雅致过来一看,倒是镇定,“去拿生理盐水、碘伏、药棉……还有羊皮线,要缝几针……” 我吓坏了,“于雅致,你不是想搞死我吧,用得着缝针?” 于雅致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你这是来救灾还是添乱?你就那么想当烈士?就你这样,就算死了,回去也不会给你报烈士的!” 被于雅致这么一吼,不知道为什么我伤心得很,一个两个的都这样,嘴上说着喜欢我,可说的和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于雅致被我拒绝后立刻跟院花出双入对,如今对我又吼又骂,喜欢?我连你八辈祖宗都一起喜欢! 萌萌拿来东西,见气氛不对劲儿,很不讲义气地溜了,还礼貌地带上车门。 “……你哭了?” “我疼的!”哪里都疼,心里更疼。 于雅致哼了一声,口气倒是软下来,“看你以后还胡来,谁能替你疼……忍着点,先打麻药……”背后火辣辣的,药棉在伤口里捣来捣去的感觉都快疼麻木了,于雅致不做声了,许久才说,“那个叶榛好像对你也不怎么样。” 我哭得抽抽噎噎的,“你还不是对我也不怎么样?” “我跟他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你可不能跟他比……啊,你轻点,想杀掉我吗?” 于雅致懒得理我,利索地处理好伤口,打消炎针,麻药已经使上劲儿了,摸起来跟摸木头没什么分别。 “你又干什么?” “大伙儿不都徒步进山了吗?”我把包裹背在肩上,“刚才不是说山里住户不集中,两个兵带一个医生组成小队搜救灾民吗?” “你都受伤了,正好留下来看车。” “车有什么好看的,又不会自己长腿跑掉。”我想了想,又回头冲他甜甜地笑,“还有啊于雅致,我跟你有个屁关系,以后看见我的态度就参照你看见护士站那群八婆,这种绵里藏针的特殊待遇留给你的漂亮护士姐姐吧。啊,对啦,你要是有什么包皮过长之类的小手术要做的话不是正好,那姐姐不是专门在泌尿科备皮吗?你们才是吉祥的一家。” 在于雅致气炸前,我得意扬扬地跑了。 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叶榛跟老傅还在部署行动,卓月和一个年轻的男孩在旁边用茶缸吃方便面。 “傅队长,我跟哪个队?” 叶榛立刻说:“……不能都走,这里也要有人原地待命。” “我们医院里有待命的,我跟谁走?” 都怪我演技太拙劣,口气生硬,叶榛不再看地图了,大约因为有人在也不好说什么,只用一双水润润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我又问了一遍:“我跟谁走?” 老傅看了看叶榛,又看看我,把炸药包跟打火机放在一起并不是什么英明的举动。他扭头喊:“章鱼仔,来,你们队有医生了。” 【4】 我跟的小队里两个人,一个叫章鱼,虽然看不出哪里像章鱼,可另一个叫钩子的,嗯,也看不出哪里长得像钩子,老傅队里的人都是肌肉纠结看起来就挺可靠的队员,目测年纪都不超过三十岁。 六点钟方向,完全是人脚踩出的小土路,被大雪掩埋几乎看不见,隐约从露出的枯败的枝桠里能看出这是一条路。 “既然有路,顺着路去,就肯定能找到人。”章鱼说,“唐医生,看你脸都白了,累坏了吧,我帮你背。” 我想了想把背包递过去,“谢谢 。” 钩子连忙说:“别客气啊,你累坏了叶子一心疼说不定回去拿我们开练呢。 ” “你们如果能在我面前憋住不提他,我保证他不会拿你们开练。” 章鱼和钩子对望了一眼,有默契地做了一个嘴巴上拉链的动作。我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章鱼说得不错,有路就会有人走,我们走了两个钟头,终于走出了林海,在一片梯形的平地上立着三家双层的砖房。 章鱼立刻下令:“我们三个,每个人去一家询问情况,有伤病者马上通知医生。” 雪很深,几乎没过大腿,若是不小心踩进深坊就会灭顶。被雪灭顶的感觉也很可以,所以每走一步对体力和心理都是很大的考验。不过更大的考验是,我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回声。 若是平时,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住在深山里不给陌生人开门也是正常的。可是如今大门从里面上了门闩,铁环与铁相撞的声音响亮又清晰,但是没有人开门。 “……有人在吗?”我大声喊。 除了风雪没有任何的回应,上午九点二十三分,风力七级,房屋外温度零下二十三度,大到暴雪。 不多会儿钩子从坡上那家跑过来,“唐医生,这家没人开门吗?老乡说这里只住了两位老人,有三个女儿都嫁到山那边了,这里的山民取暖都靠捡柴土炕。”说着往后退几步助跑利落地跨过墙给我开了门。 院子里都是厚厚的雪,淹到大腿,连个踩动的痕迹都没有。我跟钩子对望一眼,同时往偏屋冲,山里的土坑一般都是砌成偏屋,门没有门闩,被风吹得啪啪响,门口积了不少雪。 床前放着个火盆,里面都是些燃尽的炭灰,屋里是残留的胶皮味。大约是把能烧的都烧了,连塑料瓶都烧掉了。屋里除了土坑,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甚至连电灯都没有,红漆斑驳样式老旧的桌上放着几根蜡烛。床上两个老人抱在一起盖着两层薄薄的棉被。被面许久都没拆洗过了,两个人头挨着头,睡得很安详。 我上去要摸鼻息,钩子拉住了我,红着眼摇了摇头。 “我去报告给傅队长,唐医生,那家老乡家的孩子发高烧,你去看看。”钩子说,“十五分钟后,我们继续向六点钟方向搜救,这个小山头那边还有人。” 有时候悲伤的力量能激发很多东西。 比如希望,比如信仰。 或许是因为天太冷了,麻药作用的时候已过,可是我丝毫不觉得疼,反正整个人的四肢都轻快起来。上坡虽然累,可幸好是顺风,被吹着走,脑汁好像都冻成了冰碴。 “哎,我们聊聊天吧,这风声怪瘆得慌的。” 章鱼是嘴闲不住的家伙,“好啊,聊什么?” 我想了想,“……聊叶榛吧。” “你不是不让提他嘛,我可不想回去被叶子当菜切,他一直在练腕力,飞刀知道吧,小叶飞刀,例无虚发。” “他的手恢复得很好吗?” “嗨,听说被那帮暴徒孙子扣着人当人质差点耽误救治,能恢复到现在已经不错了。当初刚到我们队当教官时,怎么说呢?别说负重越野训练了,连跑步都成问题。说起来多牛气的一个狙击手,连枪都端不稳,控制后坐力都能把衣服浸湿了。” 钩子踹了他一脚,操着直白的河南腔,“你那嘴跟裤衩子似的,就不能勒个松紧带儿?” 章鱼缩了缩脖子,讪讪笑两下,“唐医生你别往心里去,现在都挺好的了,我们叶队的飞刀比给女军医抛的媚眼儿都准。” 钩子二话不说,一脚踹他屁股上。 “没抛媚眼儿,真没抛!”章鱼马上回过神来,“都是女军医给他抛媚眼儿!” 钩子一脸想开枪毙了这蠢货的表情,都懒得理他了。 我脸僵得连笑都不会了,好像面皮上都冻了一层霜。 “好了好了,我又不会跟他告状 ,我跟他真的没什么关系。那个晨报的女记者卓月知道吧?那是叶榛的青梅竹马,她爸是你们总军区的一个什么少将,当时叶榛爱她爱得心无旁骛的,后来她一转头嫁了个有钱人,后来又离婚了。”我自己都觉得这平静我醋波下能酸倒一个师,“所以呀,你们可别瞎说了,我俩就是普通朋友。我虽然没老公,但是有儿子,上回人们出紧急任务搜寻的孩子就是我儿子。” 章鱼跟钩子面面相觑,一瞬间百转千回。 “嗨,我说呢。”章鱼大笑,“怪不得今天翻车,叶子抱着卓记者跳车,人家手上就擦了一块皮,他就吓得魂飞魄散的,你看他把人家军医折腾成什么样儿?” 钩子踢他一脚,小心翼翼地看我,“就你眼尖,别人都是瞎子是吧?唐医生你别理他,没有的事。” “什么没有的事儿……哎哟,破鱼钩子,你老踢我干什么啊!” 这俩人真有意思,章鱼纯真率直容易轻信,钩子沉稳冷静善于察言观色,果真是互补。很快我们都说不出来话了,在恶劣寒冷的条件下,体力迅速流失,喘口气连身体里都灌满了冰碴子,疼或者疲惫渐渐的都丧失,只是机械地往前走,觉得自己随时都能睡过去。 钩子伸出手,“来,唐医生,我背你,不要小看我,我别的不行,就擅长四十五公斤以上的负重越野。” 我挡开他的手,谢谢他的好意,“钩子,我是来救援的,不要来添乱的。” 钩子没再坚持,过了一会儿,他犹豫着说,“其实我倒是觉得叶子挺喜欢你的,他看你的眼神都直勾勾的,能烧个窟窿似的。” 我此时万念俱灰,已看破红尘皈依我佛,什么直勾勾,什么火辣辣,都激不起我内心的半点涟漪,我拍拍他的肩郑重其事地说:“你认识他多久?” 钩子一愣,“一年半。” 我继续语重心长地教育,“我都认识他九年了,这是个万年难遇的千年玄铁双料加固地雷遍布的烂墙脚,谁挖谁完蛋。”教育完被微笑面具假象蒙蔽的纯真的兵哥哥们,我大步朝前走,迎着风雪慷慨激昂地朗诵《红日》:“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两个小时后,我们找到了新的山民。 山民家里储存着粮食和晒好的干菜薰肉,即使大雪封山也不会有吃不上饭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取暖、用电和通讯。而且暴风雪不断,房子根基并不是多稳固,雪崩导致压塌房屋被砸伤,或者去屋顶扫雪滑倒摔伤的人不算少。 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即使是青壮年人也很难抵抗,更不要提独居的老人。 幸好之后,我们并没有再遇见独居老人被冻死的情况,不过若在无人的情况下再持续两天,情况也不容乐观。 背包里的药品慢慢减少,连两大袋葡萄糖粉都分了个干干净净,闲下来天已经黑了。 章鱼接到上级指示,原地待命。 【5】 在老乡家喝着热乎乎的玉米面糊糊,我夹了根体温计在腋下。 取出来看了一眼,正要往包里掖,被钩子劈手拿走。我仰头吞下几片消炎退烧药,在屋子里一暖和,只觉得腰上湿乎乎火辣辣地疼。 “三十几度四,高烧啊。” “能帮个忙吗?”我把裁剪好的纱布和外伤药推给他,把衣服掀开,“帮我换药。” 钩子往后躲了躲,那么黑的脸皮上都能透出血了,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时看。大约是当医生的缘故,看病人的肉体跟看等着论斤卖的猪肉没什么区别,这样突然掀衣服倒吓坏了一个挨抢子儿都不眨眼的大老爷们儿。 我挺无奈的,“我要是够得着就不用你了,快点吧。” 钩子同学终于蹭过来了,脸红得跟个关公似的开始动手。 “这伤从哪里弄的?” “大风刮来的呗。” “什么样的风才能刮出这样的效果?” 往事不堪回首,我把脸别过去宁死不屈疼得直抽气。章鱼突然冲进来,“啊”了一声退了出去,在门外哆嗦着喊,“钩子你,你干什么,我,我不是……你……你耍什么流氓?” 钩子本来刚褪下去的那层血皮烧得更厉害了,跟我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顿时出离了愤怒,“妈的,你那张烂嘴喷不出点好尿来,你想害死老子吧!换药!没看见换药啊!眼珠子长裤档里吗?”外面的章鱼被骂得连个屁都不敢放,过了一会儿才可怜巴巴的,“哥,我不是怕你犯错误嘛!我错了,我错了,要不你揍我一顿?” “瞧你那贱皮兮兮的样子,一天不挨骂就浑身痒痒,快滚去烧点热水给唐医生泡泡脚。” 章鱼挨了一顿削,喜滋滋地说:“小的马上去办。” 看着挺冷静沉稳的钩子骂起人来汤汤水水都出来了,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兔子急了也能咬人,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第二天大早,章鱼接到指示去临时营地集合。 地图上山连着山,有个村四周都是山,只有一条山村的土路,好像装进了一个盆子里,所以叫盆子村,那个村受灾严重,最深积雪达到两米多。队伍就驻扎在那个村里。 用一双脚走山路是很可怕的,翻山越岭这种事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幸运的是我的烧退了下去,因为寒冷伤口也不觉得疼,拖拖拽拽地走了俩小时。最后争的那口气终于是蒸了馒头,被钩子和章鱼轮流背着到了集合地点。 去那村子的那条能并排过两辆卡车的路只挖出一米多宽的路,两边是高约一米半的雪墙,这条路是硬生生地挖开的! 头顶上那高高的枝桠上挂着长长的冰溜子,好似在发光的水晶一样。 “太美了,这冰锥掉下来估计能直接穿透人体啊。” 章鱼附和,“啧啧,这才真的叫致命的美丽。” 由于我这个拖油瓶,到达临时营地的时间比预计的迟了半个小时。盆子村有近百户人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条路两边都是雪墙,说不出的诡异惊悚。人坐在帐篷里还是没知觉的,有人送进来浓浓的姜汤,喝进胃里好像辣得整个人都烧起来了,而后是神经苏醒后的刺痛。这种痛倒不如冻得麻木好受,我去用村民家改建的临时输液室帮忙。 有个小战士看见我,走过去又跑过来,“你是唐果医生。” “我是。” “你别走啊。”小战士嘿嘿一笑,跟个兔子似的撤腿跑了。我一头雾水,过了好多会儿,看见叶榛跑过来,笑眯眯地把手心烙铁一样贴在我的脸颊上,“都冻透了,我带你去暖和暖和。” 这人对我来说是毒蛇猛兽,我退后一步不冷不热地说:“有什么事吗?我忙着呢!” 好似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叶榛皱了下眉,“没事。” 我转身,“哦,那我进去了。” 还没进门,背后冷喝一声:“站住!” 我吓了一跳,愤怒地回头瞪他,叶榛面色严肃地上来抓住我的手腕,“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你跟我走,第二,我带你走。” “我选三!” “好,也有三。”叶榛拉起我的胳膊往他脖子里一挂,抱起来就走。我正要张嘴骂人,见俩同事抱着箱药过来,大眼瞪小眼,我讪讪地笑了一下,“这天冷得,腿抽筋都站不住,真是麻烦叶队长了啊。” 叶榛笑得特含蓄真诚,“不麻烦,应该做的。” 于是军民一家,配合默契,在一片祥和欢乐的气氛下,被叶榛抱回了他的蜘蛛洞。蜘蛛洞是老乡家旧土房的偏屋,好久没人住,临时收拾出来烧把柴火,土炕也很暖和。门一关上,我就站在炕上跟斗红了眼的公鸡一样跟他对峙。 “你怎么一看见月姐就跟见到杀父仇人似的?虽然说吃醋很可爱,但是吃过头可不行。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她是我姐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太难看多不好。”叶榛循循善诱,“过来,我看看手脚冻坏了没。” 我冷笑一声,“谁家姐姐整天抱得那么紧,眉来眼去的,都能抽出丝来了。姐弟怎么了?别说是没血缘关系,现在有血缘关系的滚到床上的还少?我都在卓月他们周刊上看过几回了。” 叶榛慢慢收敛了笑容,干净脸庞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你有气朝我赖,但你不要把月姐也说得那么肮脏,她哪里对不起你了?” “她确实没什么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她,在你们快花好月圆的时候突然带着个儿子半路杀出来。就像偶像剧里邪恶的女二号,总是缠着男主角,最后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根本挡不住你们的破镜重圆。”我居高临下,觉得身体里那些孤傲高调的自尊心涨得满满的,“叶榛,你饶了我吧,其实,这些年了,我对你的感情……也没剩下多少了。儿子你不想他叫别人爸爸,大不了我以后嫁个男人让他叫叔叔。你不用费尽心思把自己都赔进来,我不需要的东西,你再给就是多余了。” 面前的男人闭上眼睛慢慢地调息,双拳握得死紧,好像在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扑上来把我掐死。以他的实力一拳就可以把我打死。室内的温度好似在一点点飙升,我承认我从未见过叶榛有真正的生气,只是以前听张眠说过叶榛生气起来能波及千里,损人不利己,都别想好过的典型——我以为只有我是这么损的人。 我贴着墙,突然之间身体里那些充盈的东西都蒸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干巴巴的外壳,一屁股坐在热乎乎的炕上。 可是心里全是冰碴。 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个多么有责任心的人,他不爱我,还这样诱惑我。他捏着我的七寸,因为我爱他。他有着坚不可摧的外壳,他柔软的内里也希望我走进去,可是我只能在外面抓耳挠腮着急地转圈圈。因为那壳里已经有人了,她从没走出来过,没有人替我打开那扇门,我进不去。他始终都没办法爱我。若是以前,不爱,他绝对不要。 可现在不一样了,生命果真是奇妙的东西,可以让人放弃原则。 终于叶榛问我:“昨天我让你想的,现在给我答案。” “我不要了。” 他忍无可忍,“唐果,你想好再回答!” “不要!你那种廉价的感情我才不稀罕!” 叶榛又闭上眼睛,片刻睁开一片清明,“好,如你所愿。” 他说完扭头走了,那个干脆利落。我气得半死,想叫“叶榛你给我回来”,不过话在舌尖滚了滚又咽下去,真苦。什么叫如你所愿,怎么就如我的愿了,是如你们的大头愿吧! 下午的时候雪停了,这场大雪冻死了不少牛羊,晚上炊事员做的是烤全羊烤牛肉,暴风雨过后的天空全是密密麻麻如水洗的星星。因为没有电,兵哥哥们在谷场上燃起篝火,边吃肉边玩格斗。女医生女护士们在旁边鼓掌拍手,我斜眼看叶榛卓月坐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笑得那叫一个妩媚淫荡恬不知耻。 我胃口全无,捂着我的小珊瑚绒的毯子靠在草垛上看星星。对那些开屏的小孔雀视而不见。我终究是有过婚姻历练的成熟女子,没办法跟这些未婚小年轻一样轻浮。医生还是要有医生的样子,平时八卦也就算了,在男人面前还骚得那么明显,一点都不矜持,不符合大多数男人的审美。 “你在这儿窝着干什么呢?还满脸杀气。” 我缩了缩脖子,“于雅致你离我远点儿,看见你准没好事儿。” 于雅致蹲下身子直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伸手捏住我的脸,使劲一掐,恶声恶气,“你是猪啊,连个消炎针都不打,你是不是真想当烈士啊?没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自己跟自己生气,你不是挺能耐的?” “你管我?!”一句话吼出来都带鼻音了。 “我就管你了。”于雅致把我拎起来,“打针去!” “我不去,你管我那么多,一个一个的都嘴上说爱我,转头就跟别的女人出双入对的,还爱我?我还爱你呢,我爱你们全家!……” 于雅致好像也气着了,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粗气,眼睛被风吹得通红。我觉得脸上冻得厉害,一摸才发现都是眼泪。原来我还这么难受,不过是个看起来张牙舞爪挥着大钳子挺吓人的螃蟹,其实一戳毙命。 “我爱你怎么了?凭什么你爱着别人,我还要对你好?就因为我爱你?爱一个人难道就一定要这么贱,明知道得不到还傻兮兮地去献殷勤?我跟其他女人试着交往有什么错?我也想找一个我爱的也爱我的人啊。”于雅致说,“我付出了没有回报,我没理由再去填你这个无底洞。” 谁都想找一个自己爱的也爱自己的人,我也想啊。 可是,若付出就去计较回报,这种精明的想法也只是在做生意吧,冷冰冰的东西,怎么能叫爱呢? 我笑了,我想这一定很气人,“于雅致,幸好我没爱上你,爱上叶榛或许真的很辛苦,要追他很累很麻烦成功率低。因为叶榛这个人啊,他很认真,把感情看得太重,而且死心眼,爱上了就死心塌地。不管别人爱不爱他,只要他爱着,就会坚守自己心底的感觉一直爱着,在你看来很傻是不是?可我觉得,被这样的男人爱上,那是多幸福的事情。因为你不必担心他对你的忠诚和爱会打折扣,也不必担心他对别的女人心猿意马,他的心里只能住下一个人。他不是商人,他不精明,不会计较得失。在我心里,只要他一直保持这种纯真,我就能一直爱他。可于雅致,真心是用真心来换的,你对我也许是有真心,可是有多大一点儿呢?而那点儿真心,连点肉味都尝不到,我怎么愿意要呢?” 恋爱中的女人就是这样,自己的情人是天仙,其他人再好都是狗屎。 如果我爱的是于雅致,说不定也会把叶榛贬得一文不值,可是,我知道我不会爱上叶榛以外的人。他就是天仙,我恨得牙痒痒也只能我骂他喷他,我手里拿着长矛,谁说他不好,我就戳死谁。 于雅致脸色发青地看了我一会儿,倒没生气也没发火。是啊,他本来就是一个连发火都要衡量一下有没有必要的人,就像物理书里教的那样绝对不做无用功。跟一个与他的未来完全不会发生关系的女人,绝对是无用功。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放松,不冷不淡地说:“对,你们家叶榛什么都好,我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混蛋……不过,现在你还是要打针,否则你连骂我的力气都没有了,怎么去跟其他女人争你们家叶榛?” “于雅致……” “闭嘴!” “你唯一的可取之处是,你不会骗人,我就会。” “骗人还能耐了,走,先去打针,扎不死你。” 这下我没拒绝,高高兴兴地跟着于雅致走了。 我跟于雅致果真适合做朋友的,像夏文麒那孙子说过的,跟唐果做朋友是最好的,如果不幸被她爱上,要么你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要么你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唐果同学评价,前半截是真理,后半截是谬论。 第八回 是我把那个男人宠坏了。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宠他了。 我整晚都没睡好,身上又累,迷迷糊糊的,一会儿滚在火海里,下一秒又滚在冰刃上。土炕烧得热烘烘的,鼻翼间都是发霉的味道,伤口很疼,手脚的神经苏醒后先是痛,手和脚起了冻疮,又痒得钻心。 早上起来,老乡家的大锅烧的玉米糊糊很香,我勉强喝了一碗,只觉得胃里阵阵犯恶心。 吃过早餐领导要带领一部分人去下一个村落,直升机探测的结果还算乐观。部队的人已经趁夜挖出一条窄道,有两个人受伤,一个陷进雪坑里差点窒息,一个被树上断裂的冰锥扎伤。另一部分跟着部队的车回去,毕竟女医生和护士光凭着想象和一腔热血来到这里,短短两天受到的苦可能比一辈子都多,承受力也到了极限。 我的名字在返回名单上,是于雅致的字。 他跟个没事人一样在盘点剩余药品,我跑去找老冯,他正跟傅队长在饭后一根烟,聊得还挺投机。 “主任,我不回去,字是于雅致签的,不是我自己签的,他又不是我爸,管不着我,我不走。” 老冯拿出领导的派头连连称赞,“好好,多个人多出份儿力,不过小唐你这小身板真撑得住吗?可别逞强啊。” 我举手发誓,“没问题,要是我拖累大家,你们就把我扔了!” 回头看见卓月正拿着录音笔跟人交流感情,我找了一圈没找到叶榛,突然耳边传来老傅阴阳怪气的声音:“别找了,水箱冻住了,叶子正领着人烧水弄车呢。”没等我呲回去,老傅又说,“人家老冯都把人安排好了,你又说不走,都没地儿了。这样吧,你去跟叶子那个车爸,他那个车宽敞,就他跟卓记者还有卓记者带的小实习生,你过去吧。” 这个怎么说呢,也算正中下怀。昨天跟于雅致又哭又闹了半天,邪火发完了,脑袋也清醒了。我对叶榛永不死心,这是事实,与其抗拒不如坦白接受,人还能贱到什么样儿啊。 我去车里背急救包,于雅致一抬头,愣住,“你没走?” “我去哪儿啊?我哪儿都不去,我就跟着组织走,想甩开我单独立功没那么容易。” “你脑子有病!我看你就是活腻歪了!” 看着于雅致面色铁青,喔哦顿时诗兴大发,把包往背上一甩,“我国著名诗人唐果说得好啊,青山处处埋忠骨啊!” 于雅致瞪了我一眼,气得不理我了。我往叶榛的车那里凑,热水浇在地上,很快就冻成一坨冰疙瘩。我把包往车后座一扔,小男实习生估计是个大近视,这天气不能戴眼镜,他眯起眼的样子挺可爱,待人也很热情,“你好你好,医生你坐在后面吧,前面是卓姐坐的。” “好啊,谢谢,叫我唐果就好。” “你的名字真好听啊,哈哈,我叫林乐。” 我用袖子擦了擦冻了一层霜花的玻璃,刚把眼睛贴上去就对上一双大眼,黑白分明,几乎能透出波光来,微微弯着,看来心情很不错。是叶榛。他敲敲玻璃示意我把车窗玻璃降下来。 “祖宗,手起冻疮了没有,我拿冻疮膏给你。” “你不是不答理我了吗?” 他把身子倾过来,放低声音,委屈兮兮的,“谁不答理你,是你老气我。你看,你气我有什么好处,现在你满脸都写着……那个什么,可大庭广众之下我又不能无视军纪。” “我脸上写什么了?” 叶榛脸凑得更近了一点,笑眯眯的,“写着‘快来亲我’啊。” “是写着‘我想揍你’吧!” “你不舍得。”他捏了捏我的脸,更加得寸进尺,“祖宗,我欢迎你回去跟我好好算账。昨天说的那些都不算,只要你说出我不愿意听的话,都不算。” 我伸手把他的大脸推到一边去,觉得好气又好笑。还真是个不拘小节的家伙,昨天还如我所愿呢,今天又厚着脸皮凑了上来。原来那话只有我当真,掏心掏肺的难受了一晚上。就像郭德纲说的,你无耻的样子颇有我当年的风范。真是报应。 不多会儿老傅吹响集合哨,卓月缩着脖子钻进车,把手一伸,“小榛,我的手都快不会写字了,快给我暖暖。” 我坐在后面看见叶榛的小半边下巴,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我忙把头转到一边正对着小实习生林乐傻乎乎的笑脸,不知道他在乐什么。 “把暖宝宝贴上。”叶榛好像偷情被老婆抓住的小年轻,还有点羞涩之心,“我的皮手套里是热的。” 卓月终于发现后面还有第四个人,把手缩回去,有点像跟情人撒娇被外人看见,无伤大雅地一笑而过。因为之前早就不咸不淡地寒暄过几句,俩人又不是什么好朋友,只有林乐抱着崇拜的心态在跟卓月讨论新闻的切入点和技巧。 直到下车林乐的嘴都没闲过,卓月非常有耐心地教导他,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有问必答。在修养这方面,毋庸置疑我必须向她学习。下车后她带着林乐直接冲进村子,在工作热情这方面,毋庸置疑我也必须向她学习。 叶榛把我的急救包提起来,“这么重?” “已经算轻的了,昨天用掉了不少药。” “你脸色很差,昨晚没睡好?” “嗯,认床。”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我们开始挨家挨户地进行搜救工作。主要是摔伤和冻伤,老乡家都不缺粮,还可以吃冻死的家畜。不过好多天没有蔬菜吃,小女孩上火起了满嘴的泡,饭都喂不进去,疼得一直哭。 我机械地拿输液器,兑药品,输液,背包越来越轻,我的身体也越来越轻。 中午吃过饭我躺在车里睡着了,醒来身上暖烘烘的,身上捂着军大衣,脑袋下垫着叶榛修长的玉腿。他也在打瞌睡,微微启着唇,没防备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可爱。我从没从这个角度去看他的脸,原来只觉得他的睫毛长,却不是翘的,又密又直,像一小片黑压压的森林。 这就是我的森林,是我全部的理想,和我愿意栖息一生的港湾。 “醒了?”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身上也不想动。 “跟我说一句话行吗?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叶榛垂下头,指腹搓着我的下巴,微笑的样子非常的好看。难得这样的安静,我心里非常满足,往他身上又靠得紧了一些。不过也只能这样靠着他,再近的地方我是进不去的,那是禁地,一直对我关闭。叶榛也想打开禁地的门,可是他找不到钥匙。 这样的叶榛说不定比我还可怜。 “我以前看过一本外国小说,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个俄罗斯潜入美国的特务,他潜伏得很深入,在那边结了婚,他的太太是在政府部门工作。他一直在利用他的太太,结婚也不过是掩护自己的特务身份,顺便套取一些国家机密。”叶榛跟捋猫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顺毛,兴致勃勃地讲故事,“你猜,这个结尾会是悲剧还是喜剧收场?” “如果是好莱坞大片,肯定是女主人公一直知道这男的是特务,也是为了套取对方的情报,最后打了一场,在烈火中拥吻。” “你说的那是《史密斯夫妇》,这个故事不是那样的。后来东窗事发,男主人公把他太太当做人质押着一直逃到美国西部,按照上级约定的地点乘直升机去机场,而后用真正的身份回国。可是男主人公中了枪,他用枪顶着他太太的太阳穴一直把车开到一条河边,无路可走了,那个男主人公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就让那可怜的女人自己离开。他的太太陪他逃了那么远,没哭没闹也没说话。现在男人叫她走,女人在后视镜里整理了一下头发对男人笑了。”叶榛的眼波荡漾着,连口气都有了幸福的感觉,“她说,我从没想过这辈子是什么死法,不过,我觉得我死的时候,你一定在我身边陪着我。而且这里很美,我觉得很幸福。说完女人就把车开进了河里。警方打捞到两人的尸体,他们在车里拥抱着对方,怎么都没办法分开。” 我认真想了一会儿这个故事,叶榛真没有浪漫细胞,如果他是讲睡前故事的话,怎么也应该挑《白雪公主》或《灰姑娘》,这些又蠢又蛋疼的童话故事。 “你难道会给小梨的睡前故事讲《电锯惊魂》吗?你也太毒了,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诅咒,跟你在一起简直太倒霉了。” 他认真而羞涩,目光闪烁,“我的确觉得,如果跟你就这样死了,也是不错的一生。” 原来叶榛说情话这么的剑走偏锋,一开口就死去活来的,不过我却觉得快在他的眼眸里溺毙了……我想我也是个变态。因为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如果前面有湖也会忍不住开下去。 最后他俯身抱住我,力气很大,“我爱你。” 或许等了太久,听到耳朵里竟跟“我饿了”没什么区别。 “我爱你,一直爱你。” 以前的叶榛从不撒谎,可现在我依旧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可他的爱我真的太想要了,我迟疑了几秒钟,慢慢抱住他的背。 【2】 整个下午我都窝在车里睡觉,人手够用,我身上的确不舒服,又不愿意拖累人,反正也不娇气,怎么都能忍得下去。叶榛离开时打开了暖气,热气熏得人发昏。 听钩子说他在队里算半个伤残人士,大家都很照顾他,什么重活累活全都不让他干。连跑几步傅队都怕他累着,负重越野,从来都是傅强跑在最前面,他开车跟在后面断后。要是有队员发生什么意外,他就把他们拉回来,也不费劲。 全队都很珍惜他那几条好不容易恢复的韧带,把他当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那样对待。若是以前,他心高气傲的能接受这种待遇才怪。可现在的叶榛长大了,懂得什么叫现实,也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 醒来后我身上每根骨头都是软的,有人敲窗子,我摇下玻璃看见章鱼的眉毛和睫毛上都挂着霜,嘴里呼出的白雾几乎能遮掩脸上的尴尬,“现在是傍晚六点整,按照叶队指示来请夫人您去吃饭。” “怎么让你来叫我了,他干什么去了?” 章鱼挠挠后脑勺,“叶队指挥给老乡家的牛羊搭棚子呢。” 我揉着眼睛下车,刚走几步发觉章鱼扭扭捏捏地跟在后面,回头问:“又怎么啦?” “那个,我前两天跟你乱说的,你就当我欠抽,别跟我一样……钩子已经教育过我了,谣言止于智者,我就是军队的毒瘤,社会腐败的根源……”章鱼抓耳挠腮的,本来懂得发青的脸又泛起血色,“反正我就败类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我笑了笑,“没有,你只是说了自己看到的,你说的是真话。” “啊?不是真话,都是假的!真的啊,嫂子,你相信我啊!” 这种事说得太清楚了就没意思了,直接从唐医生升级到嫂子,我有点不习惯。 晚饭是羊肉炖胡萝卜,汤汁又浓又香,浇在米饭上看起来非常的可口。我在一片惨绿的萝卜兵中转了一圈,没找到叶榛,就跟萌萌端着饭走了。刚吃到一半,萌萌正甜蜜地诉说下午有个兵哥哥跟她要电话号码,突然看见林乐跟风一样的跑进来,“你们谁看见卓记者了?!” 有个知情人士说:“今天下午不是你跟她一直在一块的吗?” “那谁看见叶队长了?” “哦,在村东跟着建羊棚呢!” 林乐一跺脚急火火地往外跑,我把饭盒交给萌萌,连忙追上去。 男生手长脚长跑得比我快,远远就看见叶榛正拿着铁锨在铲冰,林乐跑过去,一边说一边还抹上眼泪了。叶榛面色惊变,嘴唇抿得死紧。 我跑上去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哭上了?” 林乐抽抽答答的,“下午我跟老乡借了匹马帮着运东西,可我不知道为什么马惊了,撒蹄子就跑,我就在后面追。我听见卓姐喊我来着,可我着急追马,就没管。等我回来了找了一圈,他们都说卓姐去找我了。这山里到处都一个样,白茫茫的,老乡说他们自己跑出去都不一定能找到路……而且,雪都把沟沟坎坎的填平了,要是掉雪坑里……”林乐越说越怕,哭得更大声。 天已经黑透了,温度还在降低,在这样的情况下待一夜绝对会冻死。 事不宜迟,全队紧急集合,叶榛很快制定好搜救方案,非常的冷静利落,一点都没有毛头小子自乱阵脚的意思。我站在不远处打量他,一身打眼的丛林迷彩,头发很短,不像那些个韩国男明星那样很长染着乱七八糟的样色,把脸也遮得只剩三分之一。所以那张没有任何遮掩的脸庞,简单干净,青春朝气,好似春天脆生生的叶子,光凭想象就能闻到雨露的气息。他的眼睛生得极好,好像汪着清澈的水带着笑,透出一股孩子气的单纯。这样的叶榛背后似乎是有淡淡的金色光环的,叫人觉得值得信赖又温暖。 在他工作的时候,任任何东西都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即使我站得离他不远,他也看不见我。 这样的叶榛叫我有种自虐的着迷,也有些疼痛。 他跟傅强争执,声音很大很激烈。 “……通讯工作可以交给老铁,我必须去!我跟她一起长大,现在她这么危险,我怎么能坐得住?!”一边说一边眼睛都红了,竭力忍着,“我必须去,队长,我保证不会给大伙添麻烦。” “叶榛!”老傅火了,“反了你了,军人守则的第一条是什么?” 叶榛咬牙,“绝对服从命令!……可这不一样。” “嘴上光会背就完事儿了啊?这有什么不一样?!这他妈一样一样的!你是第一天当兵啊!啊?你还跟我顶,我跟你说,就你的身体状况,在大雪地里跑个十几公里再背个大活人回来,韧带撕裂你就等着残废吧!”傅强叉着腰,整个一兵痞,不过在我看来简直惊为天人的英俊,“也行,你废了就转文职,总部那边等着要你呢!” 叶榛站在他面前,背挺得笔直,脸上摆着丝毫不退让的表情,很像泰山顶上一棵松。 老傅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一脚踢在车轮上,气急败坏的,“快滚快滚!检查好你的通讯设备,省得死在外面兄弟们都不知道去哪里收尸!” 他舒了口气,敬礼,“是!”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是上扬的,我是笑着的。 叶榛回头看见我,眼角一垂,温柔又虔诚的模样,几步跑过来。 “乖乖等我。” 这话很熟悉,当年我听得兴高采烈,如今听到一模一样的话只觉得欷歔。虽然后来离开了他,但是在心里还是一直在等他的。等他那一天想起有我这么一个人,然后神差鬼使地来看我一眼,发现我身边有个孩子,然后悔不当初。或者过年时,在哪个商场里偶然遇见,看见我身边跟他眉目相仿的孩子,是如何的震惊。 不管怎样,我一直在等,放了很长很长的线,然后钓上他这条大鱼。 我这条线放得很长很长,我也有很多机会在不经意间让他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我一直没把鱼饵放下去。大约是我不舍得,从汪洋里把他放到鱼缸里,因为我的自私而让他变得安逸却忧郁,不再是当初我爱的那个有理想有原则有爱情也有生命力的男人。 可是我不舍得,别人却舍得把他捏圆搓扁。 看来我真的是把他宠坏了。 叶榛抱住我,众目睽睽之下说:“你不用担心,我一定平安回来。” 我闲闲地笑着,“好啊,这回等多久?” “我尽快回来。”叶榛直直地看着我,企图在我脸上找到一丝的怨怼。可惜他什么都没找到,因为怨怼什么的,根本没有,我全都是心甘情愿的,或者说一相情愿的,从来没有什么奢望。 我摆了摆手,“嗯,注意安全。” 他怀抱终于松了,嘴唇在我额头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凉飕飕的。 一堆人在不远处吹口哨起哄,紧张的气氛稍稍活跃了一些,我不咸不淡地横他们一眼,转身回屋里睡觉。我这两天真的累惨了。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清晨,萌萌推醒我说:“快起来,我们走了。” 我嗯了一声,从善如流地起身收拾东西。 萌萌有些奇怪,“你就不问昨天你家叶队怎么样了?” 我笑了,“要是出事了你能这么安静?” 萌萌叹了口气,“也是,我傻了,走走,一会儿上车集合了……哎,你要去跟你家叶队打招呼吗?” “不用了,他知道我们早晨走,他要是有心会来找我。” 萌萌又叹了口气,“……啊,也是。” 叶榛还是没来找我,我们上了车,望着雪白的山间里透出森森灰白的山棱。 是我把那个男人宠坏了。 可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宠他了。 【3】 周末夏文麒带叶梨去游乐园玩,在叶梨的强烈要求下,夏文麒同意捎上我。 我们一家三口去坐过山车,飞流直下时,我恐怖的尖叫声淹没了其他人,下来时,夏文麒顶着他那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鸟窝头十分嫌弃地瞪着我。周围的人望着我的表情也是惊为天人。我淡定地顺了顺头发,对他说:“孩他爹,我腿软,来扶一下。” 叶梨闻言痛苦地把头扭到一边,潜台词就是,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认识你。 即使在一大一小的白眼中,我依旧玩得很高兴。 中午在我原来打工的动漫餐厅吃饭,本来是冲着免单去的,结果老板蓝冰不在,只能乖乖掏了钱。我心疼得直撅嘴。 夏文麒叹气,“祖宗,你至于吗?不是这回去做志愿者还有奖金发?” “……小梨今年的教育基金保险还没存,过了年我又该交学费了,这么多钱不省着些用怎么行……好在我的股票还算坚挺,要是股票进去了,我就只能去卖身了。” “还缺多少钱?” 我翻了个白眼,“你跟我什么关系,凭什么来填我这个无底洞?” 夏文麒吊起眼角,“那跟你有关系的那个人呢?他怎么不管?” 他在说叶榛这个冤大头。 我往嘴里塞个肉丸子含糊不清地说:“他啊,前夫,更管不着。” “他不是在追你?” “夏面瘫,我在你眼里就那么轻贱,人家追我,我就一定要上钩?” “哪能,你在我心里就是那长白山天池雪莲,百年难遇。” “骂我像朵开花的包菜是吧?” 叶梨从牛肉丸子海里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啊眨的,“妈妈,我可以不学钢琴的。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钢琴。干爹说以后可以弹钢琴来骗小姑娘,可是我也不喜欢小姑娘……以后我可以养你的。” 我跟夏文麒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应对。 我那么利索都磕巴起来了,“那个……小梨子……怎么不喜欢小姑娘啊,小姑娘多好啊,小手摸起来又滑又嫩的,小嘴亲起来又软又甜的……” 夏文麒无语地扶住额头。 叶梨无比淡定地忽闪着眼,“我们班上的付今言的嘴唇也很软很甜。” “你亲了?” “亲了。”腹黑的叶梨小朋友冷笑,“谁叫他不听我的话?我咬不死他!” 人家听你的话才奇怪吧?! “就是那个爸爸是漫画家付云倾,妈妈长得像高中生的付今言?”我想了想,那孩子的确长得比小姑娘还漂亮,人家爸爸就长得冰肌雪骨的,往那儿一站就是个白雪王子,开家长会时幼儿园花痴老师都围着他转悠,儿子自然也是出类拔萃的。看来我儿子的审美没有任何问题,我只能祈祷付今言小朋友快点长大,长得五大三粗,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壮汉,让叶梨小朋友的审美观继续正常下去。 “妈妈……我可以不学钢琴的……嗯,也可以少吃点饭,以后不吃肯德基也行的。” 叶梨黑亮的眼睛带着笑,在他的心里对金钱的概念,大约就是他没用的妈妈每天把花掉的钱记在笔记本上,一边皱眉叹气一边节衣缩食。这些年多亏夏文麒家明里暗里的接济,所以才让小梨衣食无忧,快乐成长。 我抬眼看对面的男人,我想若是我能爱上他,说不定也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可我依旧爱着叶榛。 下午回到家,楼道里的声控灯是亮着的,有个人靠着墙抱着游戏机,不知道在玩什么游戏,只能听见炮弹炸裂的声音。 叶梨惊喜地扑上去,“爸爸!” 我内心无比震惊,叶榛收买人心的手段太惊人,叶梨不过跟他相处了几日。私下我也没敢问小梨对他的印象,因为孩子习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表面不说,可是心里有秤。可是这么看来,我压根不用担心孩子会对他生疏,这热情如火的。 叶榛垂着眼角笑,把他抱起来举高,在脸上来了个带响的,“乖儿子,跟妈妈去哪里了?” “干爹带我和妈妈去游乐园了,爸爸你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就来了,等了好久,打电话也没人接,肚子好饿。”叶梨边说边用眼角瞄我。 我开门进去,他跟进来。 小梨兴致勃勃地跟他说今天在游乐园里的大摆锤和海盗船多刺激多好玩。我把今天买的漫画书掏出来递给他,孩子跟叶榛腻歪了一会儿就自己去屋里看书了。 我转头问他:“饿了?” 叶榛笑眯眯的,“嗯,有吃的吗?” “冰箱里有冻着的馄饨,我去给你煮。” 我去厨房添水把锅架在火上。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因为没什么特别的事。” “那我打电话怎么不接?” “啊,电话放诊室内去查房了,今天在外面玩太吵没听见。” 叶榛笑了,“都想好怎么说了啊?” 他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的,好像没生气的意思,但也不高兴。 我也笑了,“月姐怎么样了?” 他没回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习惯性在发狠的时候咬下唇目露凶光,“你就是因为这个又不答理我了?” 我耸耸肩,从冰箱里拿出馄饨。 “还真没有,在那种情况下,就算是个陌生人,你也应该会拼了命去找的吧。” “那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也不理我,我心里……受不了。不确定你有没有生气,一想到你可能离开我,我就受不了!”叶榛不堪地看着地面,眼底有晶莹的水光,“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以前是什么心情了,心里总是想着一个人,看不见摸不着打电话也找不到人,这滋味真是……真是……”叶榛认真地想着合适的形容词。 “心酸。”我说,“从心里一直酸到鼻子上,酸得整个人都觉得冷,想找个地方缩起来,到了冬天就更难熬了,恨不得学青蛙去冬眠。叶榛我都知道,我比你知道得要早很多。” 锅里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地滚着水花,热气氤氲,叶榛的脸都模糊在白茫茫的雾气里。 “唐果我、我……我对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谅,但你能不能给我补偿的机会。上回说的,你能给我答案了吗?” 我把饺子放进锅里,“你想听什么答案?” 他说:“你答应跟我在一起。” 我拿着锅铲在流水台上笑笑地看着他,“要是我不同意了呢?” 叶榛抿着唇,眼神澄澈,脸上是那种丝毫不退让的坚定。 “我会追你,直到你同意的那一天。” 我揉了揉太阳穴,往锅里加了一勺凉水。 外面天渐渐黑了,夕阳落在残枝上,像镀上了蓝紫色的油彩。 “这饺子是夏文麒他妈冬至时包的,他妈说冬至时吃到糖饺子就不冻耳朵。” 叶榛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转变话题,屏息听我说完。 我关火,把饺子盛到盘子里,而后放在他的手上。叶榛的眼睛被热气熏得水汪汪的,他身上有好闻的剃须水的香味,好似捧着一束新鲜的竹叶。 “叶榛,我耗不起了。 “过了年我就二十七岁了,我带着个孩子,再老一点好男人都已经有了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了。我等不下去了。”我微笑着看他,“叶榛,你只要吃到糖饺子我就跟你在一起好不好?如果没有,那就是我们没缘分。” 叶榛因为震惊而挑眉,“你这是……草菅人命?”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形容? 我摇头,“叶榛,这是命运的安排。” 他苦笑,“我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说过,我跟你,我们相识注定是命运的安排。” “也许是孽缘。” “谁说孽缘不是缘分?” 好吧,在犟嘴这方面叶榛有时候强词夺理到让我都替他无地自容。 我只能使出撒手锏,“你这是怕了?是向命运低头的意思?” 他盯着那盘饺子,坚定地拿起筷子,“不!绝不!” 【4】 我抱着胳膊边看田美女跟夏文麒他妈每天都要看的韩国家庭剧,边咬着苹果幸灾乐祸地看叶榛吃饺子。原来看人的希望破灭是那么好玩的一件事情,他每咬开一个饺子,面色就沉重几分,好像面前摆着的不是饺子,而是会咬人的毒蛇。 我几乎要笑喷了,还要装作一本正经实在忍得很辛苦。 终于等到叶榛吃完,绷着脸,失望又有些憋屈地盯着盘子,恨不得把盘子一起吞下去。我咬着苹果,看笑话一样莫名惊诧,“呀,没吃出来!” 叶榛这下不仅饱了,还有些消化不良的趋势,绷着脸看着我,怒气一点点攀升。我悠闲地跷着二郎腿,内心一阵阵为自己悲哀。原来折腾叶榛让我这么高兴,我八成是在夏文麒的潜移默化下,在沉默中爆发,在隐忍中变态了。 叶榛看了我一会儿,终于站起来,“我先走了,饺子很好吃,谢谢。” 我说:“哦。” 小梨这人精闻声马上跑出来,“爸爸,你要走了吗?” 叶榛苦笑,“过两天跟爸爸去医院看奶奶好吗?” “好。” 小孩子很懂事,别人的爸妈都住在一起,他却有两个家,他都知道,所以什么都不问。而这种过于早熟的懂事,也让我多少有了些负罪感。 叶榛走后,我蹭到叶梨身边,他边翻漫画边随着里面的情节微笑或者皱眉,非常的入迷。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影响他的世界,电视上和网络上那些因为单亲家庭而心灵发育不健全的小孩子,他完全不沾边。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家唯一的男人顶天立地,就像柯南是缩小版的工藤新一那样。 “小梨,你喜欢爸爸的家吗?” 他警惕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地回答:“喜欢。” “为什么?” “……房子很大,可以养少爷和公主。爸爸说可以再养一只拉布拉多,不过我要跟他一起在院子里给狗垒一个窝。”叶梨说完立刻谄媚地加了一句,“不过妈妈和姥姥更重要,我更喜欢我们家。” 我儿子比我懂事比我贴心,我还玩些小脾气小报复,送到眼前的就戏耍一气,像个孩子。我儿子比我更清楚他想要什么,不愧是叶榛强大的基因作祟,这孩子真是前途无量。 第二天去医院我还在想着叶榛吃的那碗饺子。 我没告诉他,那饺子里面根本没有糖饺子,那是超市里七块钱一斤买的。夏文麒送来的饺子里一共俩糖饺子,全让我吃上了,会有才怪。 下午我咬着笔杆子整理档案,顺便替老师把他狗窝似的办公桌整理一下,一翻抽屉看见个翻开的档案,粗略一浏览,女性,二十一岁,各项指标正常,自愿无偿捐献左侧肾脏。 我正看着,老师上厕所回来,看见我手上的东西,眼白一翻,“没见过吧?活体捐献呢。” “这姑娘得了绝症?” “没有,活蹦乱跳的,非常健康。” “她这是要捐给家人?” “不是,就闲着没事捐个肾来体现新时代的大学生觉悟高啊,简直是活雷锋。”老师枕着双手往椅子上一靠,老神在在的,“虽然这话不该我说,可我要是她爹,我就揍死她。” 现在国家的师资队伍真的是素质每况愈下啊,老师不应该都鼓励学生舍己为人么?我撇了撇嘴,其实心底也认同。要知道现在B市等待肾源的人起码有六万人,可是每天捐献的肾脏也只有四五百个,这个比例是相当令人悲伤的。 就算是自己的亲人需要换肾,也少有人愿意换的,何况是无偿捐给个陌生人。国家为了禁止器官买卖,所有的捐献和被捐献人的资料都是保密的。觉悟高些的人签的是身后捐献器官的协议。 这种活体捐献给陌生人不能说没有,可我跟一刀切老师都没见过。 我翻着档案问:“被捐献人确定了没?” 那么多人等着肾源,总有些人可以获得一些优先权。 “还没有,这两天医院里会安排下来。” 我心里隐隐觉得兴奋,小心地问:“老师,这台手术我能跟吗?我、我会很小心的……嗯,实在不行,那就看仪器,可是我真的很想……” 器官移植手术我参与过一次,不过是尸源移植,站在旁边看仪器,因为手术太复杂,连助手用的都是主任级别的医生,手术长达八个小时,非常的艰辛——最重要的是术后排斥反应,没有成功。 一刀切老师看着我,少了那种玩世不恭的轻浮,眼中重重瘴气散开,就像剥开洋葱,露出让人想流泪的慈爱。自从上回差点搞错病人档案后,老师一直不愿意拿正眼看我,更别说带我进手术室。 在这方面我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大多新手上路都是不敢动手,而我非常热爱将疾病与人体分离的感觉。用副院长的说法就是,盯着病人的内脏就像狼看见了热腾腾的羊肉。 “唐果,这台手术的助理医生我已经选好了。” 我有些失望,撇了撇嘴。 老师把椅子转过去,“你去做好准备,这台手术你来做麻醉,我已经跟麻醉科的李主任打好招呼了,他为你护航。谁都会有第一次,我相信你的第一次会顶别人的一百次,我说过,你天生就该吃手术台上这碗饭的。” “老师……” “干吗?”没好气的。 “您真帅!” “哼,少拍马屁,干活去。” 我应了一声跑出去巡房,出门后又探出半个脑袋偷看他,发现闷骚的梁千里老师正拿出小镜子整理发型。我扑哧一笑,一转头却差点跟莽撞地冲进来的男人来个热情拥吻。 他比我还害羞,大姑娘似的环着胸退后两步。 “你看病?前列腺科在二楼。” 小伙子快递员脸通红,“我是来送快递的!给唐果医生!” 我说:“哦,我就是。” 小伙子忙把封信交给我,示意我签好字,然后像风一样的男子那样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刘翔估计都撵不上他。我龙心大悦,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串钥匙,一个地址。 第九回 我放的那条长线钓到了我苦等了那么多年的鱼。而且我的鱼乖顺可爱地跟我说,他爱我的鱼缸,他爱我。 【1】 下班后我打车来到清泉路御龙山庄。 这个小区很不错,虽然离市中心稍微远了些,但是依山傍水,空气和绿化都是一流的,周围配套设施也很齐全,所以房价也非常的漂亮,能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 我顺着纸上的地址找到第十二栋第一家,钥匙可以打开防盗门。 屋子是刚装修好的,弥漫着淡淡的油漆的香味。我换上拖鞋走进去,是崭新的屋子,客厅的一整面墙画着一棵树,叶子是深深浅浅的绿,沙发上开满玫瑰花。客厅有两扇雕花门,推开门外面就是打理得清新别致的小院子。卧室里是实木的衣柜和地板,还有实木的欧式大床垂着轻纱窗幔。 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有些茫然。 手机响了,是叶榛。 “你感觉怎么样?” 我问:“什么怎么样?” “家。”他说,“我们的家。” 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回在乡下见过你之后,我就在准备,买房子的钱是我这些年攒的,装修的部分我爸妈坚持要赞助,是他们的一点心意,我就收下了……这房子是你的,我想给你的惊喜。” 是够惊喜的,天上掉馅饼,简直要把我砸晕了。 我不说话,叶榛着急地问:“我看过你的博客以前贴过一些图片,你说你以后要是有房子就装修成那样的……所以我就装修成那样了,你喜欢吗?” 我都几年不写博客了,写博客都是为了炫耀我的叶榛,没什么可炫耀的时候,自然不写了。最近的一次都要追溯到三年前那篇关于如何养水仙和大蒜的技术帖。后面全都是我的同学没营养的留言,总之,我从不知道叶榛还看我的博客。 “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很久了。” “你还记得?” “……是忘不了。” 两边都沉默下来。 半晌,叶榛说:“你实在不愿意,我暂时可以先不住进来。” “你是谁,你一定会跟我住一起?不管用什么方法,你就跟我耗上了?” “对!不惜一切代价。” 我们俩都是一根筋走到头的人。 我坐到沙发上,没骨头一样瘫在上面。 “好。” “什么好?” “跟你在一起。” “你……答应了?” “答应了。”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我捂住眼,自己都狼狈得可以,还有心情取笑他,“你还以为会历经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我跟你都十年抗战了我都没说什么。”可不,有十年了,有首歌就叫《十年》,还挺心酸,满大街的失恋小年轻都会唱,我叹口气,“我从来都是记吃不记打,跟条笨狗一样。” 接着我听见门打开了,有人走进来,我没动,任那人呼着沉重的鼻音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无声地流泪。原来眼泪也可以这样温情脉脉,像小溪一样湿润我干涸得发疼的心脏。我的指缝已经湿透了,没有什么得道成佛的喜悦,只想哭。 婴儿都是赤身裸体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大约眼泪也是最能表达欢喜的东西。 “你很好,一点也不笨,听说岁月都是把最好的礼物留给那个最好最乖的孩子,你看岁月把我留给你,你的运气到底是有多坏?”叶榛拉下我的手,凑过来亲我,从眼睛到鼻子到嘴唇,像动物用嘴唇来感觉我的存在,“幸好你还在,你真好,你要什么我都能给得起了,真好,这感觉真他妈的好。” 说白了,以前他给不起的只有爱情而已。 现在他说给得起了,说实话,我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怕是假的。哪天叶大少爷羞涩地来一句,对不起,那时候是我头脑不清醒。那样的话,晨报某天的大标题一定是,某医院医生因爱生恨与男友同归于尽。 “想什么?一个人傻乐。”叶榛从厨房里出来端着两盘饺子。 宇宙第一初恋by水阡墨1092-1113 我才不会让叶榛知道身边绑了个不定时人肉炸弹,忙转移话题,“你还在这里备好了食物,可以搬进来了?” “嗯,可以了,都是用的环保材料,小净前两天带人来测过甲醛含量,已经可以入住了。”叶榛把饺子推到我面前,眼珠带着奚落的笑意,“哎,吃吧,上回吃了你一盘超市里七块钱一斤的冬菇猪肉饺子,今天还你一盘。” 原来这人都知道,我很郁闷地撅嘴,不露声色地往嘴里塞,真难吃。也怪不得叶榛同志上回吃得鼻子眉毛皱在一起苦大仇深的。 我反正脸皮厚,下巴一扬,“小爷我就耍你怎么了?不乐意你走呀。” 小爷我就像个暴发户,以前满嘴嚼着青菜豆腐,现在大鱼大肉就开始穷显摆。也不过仗着叶榛爱我才这样肆无忌惮,这就叫恃宠而骄,古人诚不欺我。 叶榛眼皮儿一撩,斜眼着我,那叫一个魅惑众生,“你见过狼把兔子叼进窝里还有放出的么?连皮带骨都要啃得干干净净才行。”说完不经意地舔了舔嘴唇,带点嗜血的邪恶。 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话,我一定会贞操不保。 我转移话题,“饺子不好吃,我不吃。” 叶榛乐了,“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出去吃。” “要吃小肥羊火锅,要很多的绿豆苗和很多的午餐肉。” 我们出门,叶榛帮我拉好围巾,他穿着笔挺的常服,手心非常的温暖,眼里是浓得快溢出来的笑意。如今我也可以让他这么高兴了,让他像捧着全世界最好的宝贝那样沾沾自喜。 我说:“你要是永远都这样就好了。” 他嘴唇又凑上来,有点撒娇的意味,“反正你不能不要我。” 我笑了,温柔地看着他的侧脸。 这个男人注定不能完全是我的,他还属于部队,属于人民。他为了他的国家和人民可以牺牲他自己,也可以牺牲我。 “祖宗,以后慢慢地把你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跟我说吧,我也慢慢的全都告诉你。”叶榛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牢牢握着我的手,“我以为有些事不告诉你会好一些,怕你无法承受,习惯性的一个人去扛,或许,什么都不知道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吧。” 我使劲点头。 事情好像一下子好起来了,叶榛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把夹着的肉吹凉送到我嘴里时,我觉得事情一下子好起来了。 我爱他,他爱我。 我放的那条长线钓到了我苦等了那么多年的鱼。 它果真那么美丽,在我的鱼缸里,银白色的鱼拖着白纱一样长长的尾巴,美得叫人惊叹。而且我的鱼乖顺可爱地跟我说,他爱我的鱼缸,他爱我。 如果是在做梦,那就永远也不要醒过来就好了。 【2】 我心情好,气色红润有光泽,见谁都笑眯眯的和蔼可亲。 关于器官捐赠手术的受捐赠病人已经确定,男性,二十八岁,肾功能衰竭,与捐赠者组织配型良好。从免冠照片上可以看出,这是个修养气质良好的男人,绝对非富即贵。 按照一般流程来说,无偿捐赠的捐赠者的资料对受捐者是保密的,这是为了防止现金交易。不过许多有钱人为了那遥遥无期的肾源而浪费生命根本就不值得,于是有些暗箱操作就心照不宣。 病人来做血液透析时,我隔着玻璃看了一眼,比照片上还要好看很多,有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自律,皮肤自得几乎透明,因为生病又多出几分恹恹的柔弱。 “这位医生你挡住我的路了,请让让好吗?” 我哦了一声忙闪开,有个西装笔挺的助理模样的男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时不时地伸手去搀他一把。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花钱买个肾跟玩儿似的。这种想法在后来看见那个捐献的女孩时更加笃定。 手术前的检查很烦琐,医生们做准备时,她就安静地坐在门口的休息椅上,整个人缩在黑色的羽绒服里,黑亮的长头发一直垂到腰,人还是很精神的,粗裂的手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显露出她生活的困窘。我不知道她收了多少钱,不过她一定很需要这笔钱,否则哪个好好的女孩子愿意莫名其妙的受这些罪呢? 生活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没有谁比谁更可怜。 我按照惯例仔细地询问病史,介绍麻醉流程,女孩一直在认真乖巧地听着,不时地点头示意她听到了。我以为她会有很多问题,比如……有没有危险、会不会留疤之类,人之常情。可她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坐着。 我说:“你不用害怕,手术中你不会有任何感觉的。” 听到这里她终于抬起头,然后左右看了两眼确定没人,一直攥得紧紧的右手突然塞进我的隔离衣的口袋里。我一摸,也有点傻,是个红包,都攥出了汗,我连拒绝的反应都忘了。 她的眼里像铺满了碎碎的金色,虽然窘迫却正直, “我还在念大学,没有很多钱,不好意思。” 医生治病,麻醉师保命,很多病人都习惯在手术前给医生塞钱。可是我们顶多收下病人提来的水果什么的,钱是真的不敢收,若是被人抓住小辫子,事情就可大可小了。 我一向没心没肺惯了,突然觉得难受,把红包重新塞回去,“我们有规定不能收病人红包。”看着那张皱眉的脸,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很需要钱吧,要不也不会卖肾,我要你的钱我还是人吗?” 她一怔,“我不是……” 不否认才不正常,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不相信,而这姑娘很会察言观色,很快闭上了嘴不再辩解。 “谢谢。” 我反倒不知道说什么,挠挠头走了。 晚上下班后,叶榛来接我,我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就不动,心里有些堵,任他帮我殷勤地系上安全带,又不要脸地香了两口。 “元气美少女,你今天怎么灰头土脸的?” “……下周三元气美少女将沐浴更衣郑重地献上自己的第一次。” “恭喜啊,你是在紧张?” 我叹气,“那倒不是,虽然没做过,但是我闭着眼都能找到穿刺点。” “天分?” “嗯,嫉妒不来的。” 我们去吃饭,在这之前柯杏香同学邀请我乘车夜游,我见色忘友拒绝了她。叶榛带我去湖边吃鱼,如果你有闲有心情可以自己拿着钓鱼竿钓,我在老板家的鱼缸里挑了个最大的做烤鱼,再炒一盘子鸡毛菜。我跟叶榛窝在角落的沙发里隔着玻璃看湖水。 有人在湖对面放风筝,一条五彩的灯光在黑夜里格外的亮眼,天空中隐约是蜈蚣的形状,像夜的图腾。 “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叶榛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挠,“以前你只要看见我就双眼放光,唧唧喳喳的,现在安静多了。” “我长大了嘛,连孩子都有了,再疯疯癫癫的怎么会有男人喜欢我?” “我喜欢,我真的喜欢。” 我笑了笑,把脑袋靠在他肩上。 “不信?” 我摇了摇头。 他把双臂收紧,抱得我疼,只能抬头瞪他。 叶榛亮出锋利的牙齿在我的耳朵上咬了一口,不轻不重的,像警告也像调情。我吊着眼磨牙,“你跟月姐以前也这样?” 他更高兴了,“吃醋?” “你们还那样?” “哪样?” “上床!做爱!Make love!滚床单!” 叶榛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十分郁闷地往后一靠,“……人家说最怕现在的女友问前女友的问题,我现在连把它切掉的心都有了。” 我阴阳怪气地说:“行啊,明天我问问老师有没有这个手术。对了,你可以报销费用的吧,我找人给你做个假单子,咱多讹队里点钱。” 叶榛索性掐着细长的软音,“那以后你不许嫌弃人家哦。” 我笑得半死,烤鱼上来了,叶榛把刺剔干净放进我碗里。他还记得我吃东西狼吞虎咽,有次吃鱼被刺卡到喉咙,活活被扎了两天才把那要命的刺吞下去。 “你还记得你跑去部队看我吗?” 这话题转变得太快,去部队看他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不是多么愉快的回忆。叶榛低着头挑鱼刺,手背是小麦色,手指粗糙,他握着我的手能感觉到那粗糙的老趼。 “你这孩子就是这样,突然跑过去,喜欢给人惊喜。其实我心里是高兴的,可是……那个时候……是我最狼狈的时候。我从小到大一直很顺利,因为学得快,人也聪明些,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因为我爸是军人,从小就在他的熏陶下,觉得当兵就一定要下部队,拿着枪做最危险最艰难的任务,保护祖国保护人民。到最后也实现了,凭着一腔热血去了部队,还被招进了最隐秘最不为人知的特种队。” 我终于意识到叶榛是在跟我倾诉他这些年的经历和生活。这些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的,潜意识里,或许我根本不想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我会心疼,会一直心疼。所以经历的那些不好的,对他都轻描淡写地提两句,将心比心,我怕他会一直疼。 “那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都很优秀,我进去根本不算什么。那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每个人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以前总说‘这次拼了’,那时候才知道什么叫拼命。大冬天穿着背心在泥里自由对抗,大太阳底下端着枪吊着三块砖头一动不动地站两个小时,还有啊,最绝的是站完了捡大米。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在地上撒一把大米,一粒一粒地捡起来,刚开始真的快要疯了。我们有个队员因为那个都得了大米恐惧症,在食堂里只吃馒头,看见大米就想吐。” 我扑哧一声没心没肺地笑出来。 叶榛也笑了,眼睛都笑弯了,“后来就好了,大米捡多了,寒风烈日每天坚持不懈地训练让身体和心态都稳若磐石。后来我们的一次演习,我在狙击点抱着枪一动不动地守了两天,打得敌方在对面直骂娘,就是不敢露头,心里真是爽透了!不过在那之前,我怀疑过自己,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儿,跟教官说的那样跑回去抱着你爹的大腿哭去吧,真的连跑回来做文职的心都有了……那时候,你去找我了,幸亏你去了。” 【3】 我没想到叶榛会这么说,毕竟那回张眠劝我别去,说叶榛训练很辛苦没时间陪我之类的。我只是想去看他一眼,想他想得快疯了。部队不允许用手机,电话都是录音的,可是就算是录音电话我也找不到他。秘密训练,三个月。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听张眠哥哥说训练中的意外事故是无可避免的。 于是我就去了,到了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先住进了招待所,然后辗转了许久才找到他的人。 我记得自己看见叶榛的第一眼差点就哭了。 我的叶榛,十六岁第一次见到他,我脑海里想到一句话,榛榛其叶,灼灼桃花。那是怎样鲜嫩阳光清新的人,几个月不见,他就像蔫掉的叶子,人黑了瘦了,连眼神都是疲惫的。 他说:你怎么来了? 那绝对不是欢迎的口气。 “我记得看见你的那天,我刚被教官训了,那叫训得一个惨烈。你在招待所门口等我,我在路口远处看见你满脸兴高采烈地踢小石头玩……我好久都没敢过去,就在那里看着你……你太美好了,像朵粉嫩嫩的小玫瑰,说出来都好笑,我跟个色狼一样躲在路口偷偷地看了十几分钟,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对我死心塌地的,以前怎么没觉得她这么好了,就跟被蛤蜊肉糊住了眼睛一样。”叶榛微微侧过头,脸好像红了,“可你看见我的时候,那兴高采烈的样子一下子就不见了,你愣住了,而后露出那种快要哭的样子。即使这样还要忍着强笑,那表情……我真的……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了……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不能退缩,我不能让你看不起我。后来你回去不久给我打电话说,要离婚,说要过正常的生活,我没出息地哭了一晚上,然后就答应了。那个时候,总觉得你跟我在一起不会幸福,嗨,我不是犯傻了么。” 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内幕,我目瞪口呆,原来叶榛是这么稀罕我,而且稀罕我了这么久。真是说不清是他傻还是我更傻一些。 “叶榛,你是个浑蛋。”我说着,饭也吃不下去了,我擦擦嘴站起来往外走,“我要回家。 他想抓我没抓住,我跑出门,在路口打车的时候还是被抓住了。 “祖宗,你这是怎么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听不懂啊,你这个浑蛋!” 我觉得我快要爆炸了,我一定要发泄,否则我受不了。叶榛把我抱起来,我发狠地踢打他,直到他把我塞进车里,我才用围巾盖住脸,任他去了。 或许是因为上班太累了,在车里没多大会儿我就睡着了。 再醒来我在软软的棉被里,橘黄而朦胧的光线里,我看见白色的窗幔。叶榛把手里的书放下,把我枕着的手臂弯起来,我立刻与他对视了,朦胧中我想到吃饭时他跟我说的话,心里一酸,又哭了。 “你既然喜欢我了,为什么要放开我啊?你知道我知道自己怀孕后有多高兴又有多害怕,怕你们都不叫我生。我一直想着要怎么告诉你,可是爸爸突然死了,妈妈她每天什么都不做,只是哭,我真的很害怕。可是我根本找不到你,打电话过去也只是说去演习了,怎么都找不到你。那时候我就想过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不爱我也没关系了,我要孩子,因为孩子我妈妈才能振作起来。”我哭得厉害,“我也是个浑蛋,我怎么就不告诉你呢,我怎么就不说呢?” 现在说起来像做梦一样,我们遇见的时间并不能说不对。无论是早还是迟,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超越青梅竹马的存在。只是幸好我够执著,而卓月不够执著,命运之神果真是偏向比较努力的那个人。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着嗝,让叶棒又是拍又是哄,心疼得眼里也水汪汪的,一副百爪挠心的模样。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哭够了,底气也足了,蹦起来带着哭音跟个茶壶一样,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你说你还敢有下回吗你?还对不起?对不起个屁,你说你以后要怎么办啊?” 叶榛可乖了,歪着头,眼睛忽闪忽闪的,一本正经地承诺。 “以后我追着你跑,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让我滚蛋,你不要我……但是我一定要死皮赖脸地跟在你身后,跟死狗似的,怎么打都不走。” 我乐了,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蹭来蹭去。 他反身压住我,野蛮地撬开牙齿,跟吸人精血的妖精一样不要命地亲,舌头像是要被他嚼碎了吞下去。他的眼睛离得那么近,里面都是淹在水光里的热情。我抓住他不老实的手怪笑,“命中率百分之五十。” “啊?”他不太清醒地又要吻下来,想了想终于知道我说了什么,跟他一共有过两回,第一回他酒后乱性,第二回我去看他在招待所,他的确是做了措施,可是怎么说昵,哎,就像杜蕾斯的广告上说的那样“祝各位用了我们竞争对手产品的人,父亲节快乐”。叶榛翻身下去,使劲捶了一下床板,郁闷地把脸埋在棉被里,我忍不住捶着床板大笑。 “我饿了。”我说。 “好吧,祖宗,我去给你做面条来养肥你这头小猪过年杀来吃肉。”叶榛挫败地爬起来,走到门口又对得意扬扬的我说,“对了,现在凌晨两点多,十一点多的时候咱妈打你的手机我接的,跟她说你跟我在一起,住在我们的新家。” 说完狡黠一笑,万种风情地退出门外。 我傻了一会儿,钻进棉被里大叫:“叶榛我要杀了你!我没跟我妈说我跟你在一起呢!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呢,我要杀了你!” 叶榛在外面笑得差点就要捶墙了,真是恶劣。 次日早上我回家换衣服,田美女正在餐厅里跟小梨吃早餐,见我回来倒是也没取笑也没奚落,只是摆出以往那种神婆的架势高深莫测地笑。 我说:“美女,做我的早餐了没?” 叶梨很惊讶,“你没跟爸爸一起吃早饭吗?” 我清了清嗓子,瞪了他一眼,立刻遭到了这个逆子的回瞪。这顿饭我吃得战战兢兢的,脸皮再怎么厚也过了叛逆的年龄了,早就磨光了。我带小梨出门时,田美女老神在在地说:“下回别让叶榛在小区门口等了,改天在外面找个地方,两家在一起吃顿饭,孩子都给人家认回去了,还遮遮掩掩的,你以为你妈瞎了?” 我带着叶梨落荒而逃,跑到小区门口,叶榛鸣了鸣车笛。 “爸爸!”小梨跑过去,嘟起小嘴抱怨,“都是妈妈吃饭那么慢,快送我去幼儿园!” 是这样的,虽然叶梨从来不怨恨自己的爸爸不在身边,可是幼儿园里总有一些死小孩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没爸爸。即使叶梨的神经再坚强,他也是个小屁孩,看见付今言他爸爸每天接送他上下学也会羡慕。 他一直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小孩,他突然冒出来的老爸送他上学,他都能小鼻子一直皱着,明明快高兴死了还装酷,简直可爱死了。 而叶榛也很适应这个父亲的角色,而且乐在其中。我从来都不知道他这么喜欢小孩子,跟小梨在一起时他更像个小孩子,俩人凑一起,一个成人玩偶和一个Q版玩偶,生命真是奇妙。 我望着窗外飞速而过的树胡思乱想。 “我下午接了儿子放学就接你下班?” “我下午去上课,对了,你这么闲不用去队里吗?” “你不知道吗,因为上次我不服从安排,老傅停我的职叫闭门思过呢。”他惨兮兮地说,“这次说不定真的要转文职了。” 我笑了,“文职?不可能,他那个人倒是很体贴,原来也是因为关心你。老傅这是明摆着给你放大假呢,阿姨是三期,估计能撑到过年就不错了……”说完我才知道自己职业病犯了,偷偷去观察叶榛的神色,他把胳膊撑在车窗上,手撑着额头。 半晌他问:“你还叫阿姨?” “那我叫什么?” “你说叫什么?” 我脱口而出:“阿姨。” “……” 【4】 手术的前一天,我把明天该做的事情在脑海里演习一遍,毕竟是第一次挑大梁,慎重些总是没错。下午去水房打水时碰见于雅致也在打水。 “紧张吗?” “你是指明天的手术?”我很奇怪,“你怎么这样关心我啦?” 于雅致对我的挤对毫不在意,“我听说,那个病人的助理知道麻醉医师是靠这台手术新手上路,就找到院长那里去了,院长才知道梁主任换了麻醉师。然后院长气得把他的茶杯都砸了,把梁主任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梁主任坚持要你,说出了问题找他。看来你这个老师很精明啊,年底考核加换血,他不让你接小手术, 就是指望你一鸣惊人呢!” 对于老师对我的期待我是知道的,身边的学生来来去去那么多,他只对我青眼相加。而这台手术跟得好了,我就能在医院站稳脚跟,麻醉科里缺人,老师希望我过了实习期直接上岗。 我比了比眼角的位置,跟他开玩笑,“我知道啊,老师的额头都被砸青了一块,跟大熊猫似的。” 于雅致叹口气,“你老师胡闹,你也敢接,最好的机会一般都伴随着最大的风险,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我笑了,“于雅致,你放心吧,院长是老师的亲舅舅,就算有事也有院长老头呢。院长也希望老师一鸣惊人呢。我们俩一起惊,师徒情深,又能上晨报了。” “你……”他气死了,“你哪来的自信,手术中那么多意外你能确保百分之百的成功?” “就算再老练的外科医生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但是我能保证我的环节不会出问题……起码不会出现技术上的问题。”至于凭什么有这么多的自信,我想了想说,“自信来自直觉吧,我感觉应该没问题。” “感觉?!你就凭你优越的感觉给人麻醉?” 我知道于雅致是为我好,所以我十分诚恳地跟他坦白,“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擅长麻醉,只能靠感觉。但是我喜欢麻醉,所以就硬往这边钻,其实我学得最好的是……”我左右看了两眼,确定没人才说,“……脑外科,不信你问问咱师娘,我是怕抢你饭碗,要成了夫妻档我比你厉害,你的面子往哪儿搁,谁知道咱俩成不了来着。” 趁于雅致还没反应过来喷火烧我,我已经拎着水壶没了踪影。 这是我们医院做的第二例活体移植手术,无血缘关系配型成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从医学技术上讲,只要移植后不出现排斥反应,受体的成活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五——当然我们都害怕那百分之五的情况出现。 第二天手术前,叶荣给我打来电话, “祖宗,现在的心情如何?” “非常好,你呢?” “我?”他笑了一下,“我等你一起吃晚饭。” 挂了电话我想,晚上吃什么呢? 我提前进手术室把仪器检查了一遍,而后消毒,为我保驾护航的麻醉科的李主任过来后老神在在地点头要我开始。女孩躺在手术床上,安静地看着我。我觉得应该很少有人愿意袒露在她的目光之下,太过直白锋利的眼睛,直达人心。 护士打开呼吸机,她突然说:“一定要成功啊。” 当然每个上手术台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她看着我突然笑了,“要是不行,我还得把右边给他。” ……这次我敏锐地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那个洁白如玉的男人好像真的还蛮招女孩子的待见的,那就不是为了钱。 我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两眼。 李主任清了清嗓子,我立刻开始动手,先做局部麻醉,确定病人不感觉疼痛以后,我摸索着找穿刺点,李主任瞪大了眼睛兴致勃勃的样子,现在的老头怎么都没点前辈的范儿,一个两个都是老顽童。 “你确定?”他说穿刺点。 “嗯。” “凭什么这么自信?” “感觉。” 李主任笑了,“非常好。” 不过给药时他又瞪了一下眼,“药量少了些吧?” “不少,老师的手术时间短。” “……” 而后老师进来了,全副武装地消毒,李主任在投降姿态的老师肩上拍了拍,做了个大拇指的手势,撒丫子走人了。老师看我,我无辜地摊开双手眨眼,他也耸耸肩。真是个不负责任的老头。 麻醉做好后就不是我的领域了,我守在旁边一边观察仪器和病人情况,一边看老师熟练地在腰十一肋间切口,切口不大,不过手法很迅速很熟练——其实以前他带着我解剖尸体的时候速度更泼辣,简直就是新世纪的开膛手杰克。 接下来的时间都是在一片雪白的手术灯下度过,情况良好,除了助理医生没拿好止血钳差点造成小喷泉,血压急剧下降以外一情况非常的良好。在老师取出肾脏后打了个眼色,我就跑到楼上的手术室开始做麻醉,那个严肃的男助理坐在手术室门口,看见我小跑的样子,皱了皱眉。 我进了手术室一闪眼,哟呵,全医院的资深护士助手全在这里,怪不得听说麻醉师新手上路那倒霉助理蹦哒得那么厉害呢。有钱就是好,什么都能买得到。 那男人倒是很放松,“请问那个捐献者的情况怎么样?” 因为有交代过捐赠人是保密的,我一边动手一边跟他随意地聊天,好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毕竟我也不舍得弄疼个美人。 “手术非常顺利,肾长得也挺漂亮。” 他惊讶,“肾也有好看难看之分?” “我是说颜色很漂亮。” 男人无语了一阵又问:“他是男人女人?多大了?” 我装聋作哑,他就抱歉地笑了笑,体贴地不再问下去。 等老师上来,这边已经准备就绪,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比我预计的时间还快了二十分钟。在冲洗腹腔缝合的时候,我大大地伸了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一手术室里的人全乐了。病人被推进监护室后,有人过来闹我,“孩子,手还抖不抖?” “抖啊,肚子饿,就寻思着晚上吃什么呢。”我对着血腥狼藉的手术室说,“为了庆祝我开张大吉,晚上就吃烤猪腰子吧!” “这孩子真疯,怎么长大的?” “可不,也不看是谁的学生……” 老师抗议,“喂喂,老郑你以为你还是什么好东西啊,整天眠花宿柳,简直无耻下流啊。” “不错,成语功底很扎实,我很欣慰。”老郑表扬他。 男人在一起就来劲,尤其是外科医生,开起黄腔来让雷打不动的手术室护士长都直骂人,更别说那些娇滴滴的小护士们。其实挺无聊的,都是有家有室的,兔子也不能吃窝边草。虽然老师没有老婆连个女朋友也没有,但是我知道老师大概很难爱上什么人了。 说起来十分狗血,他那时候刚从医学院研究生毕业,来医院实习,爱上了一个女孩。可惜是个病人,日久生情,俩人处了两年,全都是生生死死的血和泪。他挺倒霉的,那女孩死了,他的热情也消磨光了。 如今也只能靠磨磨嘴皮子,带个我这种不太听话的学生来混日子。 很多人找不到爱的人就找个各方面门当户对的将就了。可是我跟老师这一点也像,我们宁愿不要,也不愿意将就——就算晚年凄惨孤苦伶仃,那也是几十年之后的事。 而且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做医生的对这点看得更开一些。 下班后我去军区医院看叶榛的妈妈,他已经接了小梨放学,走到病房门口我刚要推门,听见卓月温柔的声音:“等小梨长大了,卓阿姨带你去戈壁沙漠,在风沙里拿着枪一动不动站岗的叔叔啊,比你爸爸可帅多了。” 叶梨又惊又喜,“真的吗?真的吗?” “当然啊,阿姨跟你拉钩。” 我很想跟她说,跟叶梨拉钩他一定会骂你幼稚的,没等我内心嘲笑完,就看见叶梨真的兴冲冲地把手指伸了过去。我愕然,我差点忘记了他终究是个几岁的小孩子,可是我的儿子从没把这么天真的一面留给我。 看来我的儿子跟卓月相处得很好。 “怎么不进去?”突然叶榛从后面拍了拍我的头。 他手里拎着热水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观察着我的脸色,“累了?手术不顺利?” “不是,很顺利。” 他立刻笑开了,看起来比我还高兴,狠狠地捏了一把我的脸颊。 那天以后我就调进了麻醉科,是李主任跟老师要的人,院长批的调令,我成了医院的大红人。这事也兜兜转转的被学校里知道了,谁都知道冯教授手底下带出个精英,年底还有丰厚的奖学金。 不过人出名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说我结过婚有个儿子的事也被捅了出来,别说,还挺轰动的。他们看于雅致的眼神都多了。一层崇拜之色。总之,惊喜一波接着一波,吃不到葡萄的人酸溜溜地说,天才总有特异之处。 于雅致对此表示出了适当的关怀,比如冷嘲热讽。他这人就这样,对我没什么坏心眼,我如果嘴巴坏起来,会比他坏一万倍。以前做男女朋友时彼此还要留一手,一个时刻沉稳绅士,一个时刻美丽可爱——现在俩妖怪原形毕露了,倒也能做半个朋友。 叶榛的假一直放到明年二月,叶妈妈的病已经回家去养了,他跟他爸爸专门在家里陪她。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于是叶妈妈提出两家人在一起坐下来吃个饭,我就答应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妈妈她很高兴——毕竟她还是希望我幸福。 年底我很忙,病人是不放假的,有些病人还会把手术拖到假期没事的时候来做。 杏子给我打电话,张嘴就是,“果果,你们医院的人流做得怎么样?” “谁做?” “我做。” “不能留着?” 她大笑,“你以为我是你?” 是啊,现在时代不同了,女孩子们做掉没成形的孩子比决定一件衣服要买哪个颜色更简单。不过我想到杏子的孩子,也许是个女孩,跟她一样面容恬静,以后或许会变成小梨的小尾巴,我心里有些遗憾。 她来医院找我,坐在诊室外的休息椅上,气色不错,涂着豆蔻红指,嘴唇也是深红,就像十八世纪贵族家的小姐。 我指着她的嘴唇,一本正经,“化妆对胎儿不好。” 她扑哧一笑,“祖宗,你别逗啦。”说着就要去摸烟,上回她跟我说她的一个客户有点偏执的爱好,一定要个会抽烟的女翻译。她为了这个肥差就去学了抽烟,后来真学会了,那个男人还狂热地追求过她,倒是把杏子郁闷得半死。 也许,对准备做人流的人说这话是我在搞笑。 “你准备什么时候做,如果你着急的话,我可以跟妇产科那边打个招呼尽快安排手术。” “你现在还真有点医生的样子了啊,不错,我代表咱高中的班主任感慨一下。他以前老说咱俩一唱一和的,怎么不去搭档说相声。” 我指指科室牌,异常得意,“帅吧,麻醉科,跟我同时进来的谁都没我爬得快。以后咱班主任得个痔疮什么的,我给他做局麻,连红包都不用塞啦。” 杏子哭笑不得,“你就损吧!怎么有你这么坏的小孩儿?什么时候下班,姐姐请你吃顿好的去。” “火锅。” “没问题。” 她没再提手术的事,我也没提,我们去吃海鲜自助火锅,摆了一桌子,一边话唠一边埋头苦吃。本来气氛很好,她突然说:“你还记得赵多阳吗?” “记得啊,那个会用一百多种语言说我爱你的家伙呗。当初你不知道哪只眼睛瞎了,还跟他好了那么久,幸亏你最后踹了他,那人啊,明显的人品和心理都有问题。因为自卑而产生的自负是最可怜的。”我嘴里吧啦吧啦吧啦,“你怎么又提起他了?”我嘴欠,又笑嘻嘻地调侃她一句,“你可别跟我说你肚子里这个姓赵啊。” 杏子手一抖,一块肉掉进汤锅里,热汤烫到她的手,她都慢了半拍缩回来。 我脑袋轰然炸开。 “怎么回事?” 她尴尬地笑笑,“看你的回头草吃得那么香,我也想试试,谁知道那是打了毒药的草呢?……唉,别说这个了,快点吃东西, 杏子只是笑,不肯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的人流手术是我给她做的局麻,胎儿有三个多月,已经成形了,护士在那里一边说笑一边把胎儿破碎的肢体拼起来。她用力握着拳,一声不吭。 杏子从来都不是神经粗大的人,拖到现在她一定是想要这个孩子,而有人却不肯给她一个归宿。她那颗骄傲的心不允许她向任何人低头,所以她一直微笑,冲着阳光,把血液咽进肚子里,而后奔赴更加灿烂美好的人生。 手术完毕后我请假送杏子回家,她父母常年在国外,家里只有保姆阿姨和一只叫小疯子的猫。我嘱咐阿姨去买乌鸡炖汤,她躺在床上,猫跳上去蹭她的脸。她伸手把小疯子揽在怀里,蒙上脸,含糊着说:“奴婢今天身体欠安,就不送小姐你出门了啊。” “好。”我摸了摸她的头发,都是湿漉漉的汗,“不要闷着。” “嗯。”她模糊地应着。 出了门我有点难受,心脏那里。 我不知道去哪里,我很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叶榛在家里照顾母亲,我去了他买的房子,我没有搬过来的意思,隔三差五的他会带我来睡觉。呃……就是真正的睡觉。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来到这里我就像个睡猪转世,连胃口都变得很好。叶榛家境好,全家的活儿都是保姆在干,以前他能把水烧开都是奇迹。现在他最拿手的食物是水煮速冻水饺、水煮面、蒸速冻包子。 他也很羞愧,据说在跟保姆学煮菜。 其实我的菜煮得很好,我只是不愿意再宠他了。因为被宠的感觉太好了,我已经学会了恃宠而骄。 大约是因为叶榛买的棉被太舒服了,是什么蚕丝还是鹅绒?我陷入一团绵软中,睡得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我觉得自己躺在云彩上。天庭真美,霞光仙乐,还有天上的仙人们在说话,有男仙也有女仙。 女仙说:“呀,这里真漂亮。为什么要装修成这种风格?难道是因为我家装的是美式田园?……原木地板也很舒服……啊,是地暖呢,我光脚踩踩看……” 男仙语调欢快,“月姐,你先坐着,我去倒茶……啊,还是你更想喝咖啡?我们家可没有你爱的蓝山啊,只有雀巢速溶。” 女仙人被打败似的,“……天,那还是喝茶吧。” 什么时候天上的仙人也开始喝咖啡了?真先进,我还以为他们只喝琼浆玉露的……等等,这男仙的声音怎么这样像我们家叶榛呢?他还喊那女仙月姐……我一下子醒了,挺尸般坐起来。 第十回 一辈子很短,只有几十年,或者更短。我只会嫌不够,你……怎么会觉得它长呢? 【1】 神差鬼使的,我没有出去,而是掀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 卓月端着茶杯四处打量着屋子的装修,从厨房到卫生间再到客厅外的小花园,兴高采烈地转了一圈,正要来打开卧室的门,叶榛甩着手上的水从厨房里出来,“月姐,卧室就算了吧,我家那位就是个祖宗,不喜欢别人乱翻她的东西,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放火烧山了。” 卓月的手跟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满面都是尴尬之色,不过她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很快便用笑容遮掩过去,“果果已经搬过来了吗?我以为她还在跟你生气……她还跟个小女孩儿一样,每回见我都很有敌意的样子,她就那么怕我把你从她那里抢回来……” 有时候叶榛比我还没心没肺,笑容跟糯米一样软软的,周身像镶嵌了毛茸茸的光源。 “怎么会。她就是那样,没什么坏心眼的,月姐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让着她点。”叶榛说着就去翻水果,“火龙果怎么样?还是中间剖开一人一半?” 卓月继续笑,答非所问,“……怎么不会?你就这么不自信啊?” “啊?”叶榛傻傻的,想了一下又大笑,“月姐你别再开我的玩笑啦,就算我有那心,你是那吃回头草的人吗?……我去拿勺子啊。” 从我的方向看过去,卓月盯着叶榛在厨房里的背影,眼神里都是浓浓的眷恋和爱意。也只有叶榛这傻蛋才会觉得他们之间只剩下纯洁的姐弟感情。我趴在窗户上翻了一会儿白眼,不知道该不该出去。 叶榛拿了勺子回来,俩人在那里和和美美地吃水果。我心里嫉妒得不行,一边想着叶榛为什么要把她带到家里来,一边讽刺卓月的口味,什么火龙果,不就是白萝卜里长了黑芝麻? “上次的事果果没生气吧?” “上次的事?” 叶榛很茫然,明显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我也没听懂。 “就是你们去救灾,你抱着我跳车,后来又不要命地去找我,结果掉在雪坑里差点窒息……她那天早上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不是生气了是怎样?”卓月貌似不经意地说,“真的不用我解释?” 叶榛把萝卜加黑芝麻往嘴巴里一塞,神采飞扬的,“解释什么?你看她有时候跟我吹胡子瞪眼跟头小豹子似的,其实心里根本不舍得跟我生气。姐姐你多虑了。” “你现在倒是挺喜欢她的啊?”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叶榛仰天长叹,“就这么栽了。” 我相信我的直觉,虽然除了在我的绝对领域之外,它很少有准确的时候。不过我确定卓月对叶榛贼心不死。俗话说得好,防火防盗防前女友,至理名言,有空我得去找个书法家写好找个装裱师傅裱起来挂在墙上。 卓月没有再说了,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水果,讨论着B市飞速上涨的房价物价,还有报社年底的尾牙。他们报社的头儿是台湾人,年初做头牙,年底做尾牙,对这个很讲究,也是图个吉利的意思。 俩人聊了大约有半个钟头,我算是看出来了。卓月知道叶榛买了个房子,一直想来看看。今天叶榛家的车送修了,她把叶榛送过来,顺便也看看他的新房。这么一看我可是打翻了醋坛子,三句话两句是在跟他套话。叶榛每句话都跟小飞镖似的嗖嗖地往她的心头肉里扎。于是水果也吃过了,茶也喝了,屋里有床,可妾有情郎没意,她只能走了。 我到厨房里拿水喝,叶榛送她出去很快回来了。 “怎么又光着脚在屋里乱跑?” “我口渴。”我似笑非笑的,“看见我突然出现没吓着你?” “你也太小看你老公的侦查能力了,家里有没有来过人我还不知道?” 叶榛有职业病,而且很严重,负重越野跑惯了的人就喜欢随时随地都把障碍物抱起来。上回去山里的志愿者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而我的手保护得不错,脚就惨烈了些,如今脚趾还又红又肿痒得钻心。 在他面前我就像个大号真人版的娃娃,他把我抱到床上,又去找了冻疮膏涂在脚趾上揉开。我怔怔地看着他的后颈,修长迷人,身体的比例很好,窄腰长腿看起来十分有活力。 “你的手在摸哪里?”他问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它在叶榛的毛衣里,在腰部不要钱似的摸来摸去。 “哇,我的手,天啊,有股魔力控制了我的手!我无法控制它,它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救命啊,叶榛你快逃啊,快点啊……” 叶榛停下来,索性做出无力反抗的姿态来,兴致盎然地看着我胡闹。 我兴致勃勃地摸了半天,皮肤真好,腹部的小砖头手感真不错,不知道口感怎样。食肉动物就是这样,心里想着嘴已经咬了下去。口感不错,柔韧有弹性,我舔了舔,皮肤是清新的沐浴露的香味。叶榛闷哼一声,我觉得不对劲,抬头去看他,叶榛也看着我,咬着下唇双目含春脸色绯红。 啊哦,不好玩了。 我迅速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可已经狼化的叶榛“嗷——”一声扑上来,双手被他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在做我刚刚对他做过的事。他一边在我的颈子里乱亲一边虚弱地说:“怎么办,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有股魔力控制了它,它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你快逃……” 哥哥,我想逃你也得先松开啊!报应来得如此之快,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 叶榛很热情也很急切,遇见障碍物连撕带扯,耐心已经完全消磨光。作为一个年轻的身体健康有正常需求的男人,他对我已经有了极大的耐心。我着迷地抱着他,我喜欢他这样,我承认我极其好色且垂涎他的身体,我爱惨了他。 “我的小糖果儿……”他吮着我的耳垂,声音喑哑,挠得人心里痒痒的,“好甜……怎么办,我好想吃掉你……” 你已经在吃了,我心里说。 我被甜言蜜语灌得迷迷糊糊的,任他为所欲为,最后当然是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清晨我被饿醒,睁开眼看见叶榛睡得正香,鼻尖抵着鼻尖,嘴唇再近几厘米就可以接吻,四肢交缠密不可分——像一对连体婴儿。 只是我们这俩巨婴也太大号了些。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睡眼怔忪毫无防备,纯真得一塌糊涂,把我迷得半死。 我想起那回我去部队看他,他的教官连着批给他两天八个小时的假,从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而后正常训练。在招待所里,头一天晚上他很累,倒头就睡,像小孩抱娃娃一样抱着我。第二天晚上他精神虽然不太好,可是身体却本性难移,他显然没忘记两家的家长也坐在一起吃过饭敬过酒的,虽然没大办婚礼,但我已经是他登记结婚的合法妻子。于是他相当尽职地履行了丈夫的义务,履行得我都有点怕他。 我在他嘴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早安!”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的脸都有点红,眼神躲闪了一下。现在才知道不好意思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爬起来去刷牙洗脸。 等我收拾好,他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早餐,牛奶麦片、煎蛋和面包片。 【2】 “我的请调报告已经打上去了,大概过了年调令就下来了。”叶榛洗脸回来说,“我现在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想换个低强度的事情做。” “啊?真调啊?老傅舍得放你?”而且你现在的工作强度好像也不高嘛。 叶榛笑了笑,“我跟老傅那边说好了,如果他们训新队员忙不过来,我可以过去帮忙,已经跟武警这边的头儿打好招呼了,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我受不了官腔,“得,我觉悟低,我是为人民币服务的。” 我知道他是想多抽出点时间来陪家人,其实我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是很高兴,我希望他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而且武警这边事情少,钱多,好差事一般人都抢不上呢。” “那你喜欢吗?” “喜欢!”叶榛说完又看了看我的脸色,有些慌乱起来,“真的,你别不信啊,我的想法还不能变了啊?以前是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安全,现在也是,没什么区别,只是工作性质不同而已。” 我点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 可叶榛不放心,总用那种无奈的眼神瞟我,周身都散发着一种信号:你相信我啊,你怎么不相信我啊? 的确,信任这个东西用嘴说出来不是很靠谱。 “这家里还缺什么东西添一添,我觉得儿童房还要加个柜子,小梨有很多书要放……对了,我可不太会做饭的,这两年大多都是夏文麒来给我们家做饭的。” 叶榛傻了一下,等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已经凑过来,把我像布娃娃一样抱过去放腿上。我觉得我该警告他,不要凭借自己力气大而把我搬来搬去,我又不是招财猫。 “真要搬过来?” 我大惊失色,“你不愿意啊?” “你就气我吧!我不是高兴嘛!总怕你突然哪天看破红尘觉得我也没什么好,不迷恋我了,不愿意要我了。虽然我嘴上老说你舍不得,其实是我厚脸皮呢,我心里真没底……”叶榛把我抱紧些,“我怎么舍得让你做饭做家务,都是我来,我没时间就叫家里的阿姨过来帮着收拾,你就好好做你的事业型女性,好不好?” 叶榛如获至宝的兴奋和讨好的样子让我有些略微的心酸,原来我对他也那么重要了吗? 第二天跟田美女试着说起过了年搬过去跟叶榛一起住的事,本想着她起码会表现出一点点的不高兴,可是不按理出牌的母亲大人皮笑肉不笑的,“你早该搬过去了,现在房价那么贵,有人送房子还有不要的,你这隔三差五的去过个夜跟去陪床似的,你妈都替你臊得慌。” 我噌噌冒冷汗,儿子在电视前看《火影忍者》,是卓月给他买的,还是正版碟,小东西的爱好又多了一样。 “叶榛那孩子不错,我跟老唐头一回见就很喜欢。不过感觉那孩子喜欢的应该不是你这个类型,要不是你死活缠着人家,人家根本不会跟你在一起,说来也挺可怜的。”我这个犀利毒辣的嘴巴绝对遗传自我妈,而且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我几乎蹦起来,“他喜欢什么类型?我怎么啦?你生的我,你还嫌我?你怎么不自我检讨?” “哟,踩到尾巴啦。”妈妈乐呵呵的,“反正不是你这种类型,不过这强扭的瓜也不一定不甜,我现在就觉得他挺用心的。” 田美女所谓的用心就是叶榛没事就往这边跑,他们家的好东西也往这边拎。田美女彻底有了同盟军,一屋子人没有一个会做饭的,叶榛在厨房里照着食谱学做菜,田美女在旁边做总指挥。俩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笑声一直从厨房里传出来。 叶梨小朋友随时都在挑战高智商游戏,从九格魔方已经过渡为十二格魔方。 幼儿园老师已经跟我兴高采烈地形容叶梨如何用快速还原九格魔方来跟付今言小朋友决斗,小付同学其实也很聪明,不过毕竟是个新手,慢了将近两分钟,嘴一撇,哭了。我很欣赏这样的孩子,即使输了也把比赛进行完再哭。而叶梨这个小爷们儿更有男子汉气概,一看见付今言哭了立马蹲在他面前哄他:你别哭了,算你赢了好不好? 付今言那只小绵羊不但没感激,反而不堪受辱发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恼羞成怒地扑上来跟叶梨扭打在一起。 这时在一边嗑瓜子看热闹的老师们才扑上去制止。 我可怜的儿子皮肤薄,一拍一个红印子,这会儿含恨破解十二格魔方的认真模样简直可爱得要命。 晚饭不算太糟糕,起码咽得下去,而且也不会毒死。 叶梨不给面子,“难吃。” 他现在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会撒娇会任性,可如今就开始逆生长,是不是太早了些? “……野外对战不想去了?”叶榛哼一声。 这时叶榛承诺他的,等过年张眠叔叔回来,就跟沈净他们一起去玩野外对战。 小东西立刻妥协,把土豆又夹到碗里,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老师说不能浪费食物。”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他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 洗碗的时候我问他:“你刚跟我妈在说什么?” 叶榛神秘一笑,“说你。” “我?” “说你从小到大的辉煌战绩,包括初中跟隔壁班发生矛盾,你舌战群雄,一个人对人家六个,脸不红气不喘不带重样不带脏字的骂了人家一个多小时,结果六个小姑娘哭了五个。” 我很得意,“那是我口吐莲花,我吐不死她们。” “那吃坏了东西拉到裤子里,结果借夏文麒的运动裤的是谁?” 我“嗷”的一声捂住脸,悲愤交加,“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叶榛晃着白森森的牙威胁我,“你最好老老实实跟着我,否则我就把你那些糗事打成大字报贴你们医院大门口。” 转眼就到了年底,叶梨幼儿园放假,田美女跟夏文麒他爸妈报了海南游,准备在那边过年。她现在很懂得享受生活,有些事情想做就去做不能等,以前跟老唐约定退休了就去周游全国的,现在她只想去完成那些未完成得梦想。 而我也是有梦想的,我在考虑要不要研究生毕业后继续读博。 当然那样会很辛苦,所以我在考虑。 【3】 这天我陪柯杏香同学去采购,俩人在商场里奋战,给全家人都置办了新衣,而她更是奢侈,一个人买的东西比我全家的都多。 我一边刷着信用卡,一边惨兮兮地叫:“姐姐,我肉疼。” “得了吧,不算上你家叶榛给你买的,光是接的红包就够你过个好年了吧?” 怎么就这么不信任新时代清正廉洁的好医生呢? 我抗议,“我像那种会收红包的人吗?为病人解决痛苦是医生的天职。” 杏子叹气,“我以为猫抓老鼠才是天职呢。” 这下我没了玩笑的心态,遇见红灯堵车,一本正经地跟她解释,“我承认的确有人在收红包,可我真的没敢收。倒不是多高尚,多不爱钱。若是富裕的人家也就算了,可看见那种乡下来看病的或者是农民工,衣服穿得不好,把钱卷在手绢里在那里一张一张地数,每一分都是血和汗赚来的,平时可能连吃顿好的都舍不得——接那样的人的钱,我心里过不去,只是因为我过不去。”我扶着额头,看见后视镜里自己洋溢着幸福的脸,“叶榛他们一直在为保护他们那样或者我们这样的人而拼命,我能做的只是减少他们的痛苦,其他的什么都不能做……现在我好歹也是正营级少校夫人,要起模范带头作用的,怎么能给军嫂队伍抹黑?” 柯杏香嘴巴张成一个鸡蛋型,做出花容失色的模样,“你被什么附体了吗?” “你要不要跟我们家附近菜市场的大仙求个符来镇住我体内的妖孽?” “……我会求大仙赐个符纸让你体内的妖孽彻底占有你的躯壳。” 我翻个白眼,她把车停在酒店门口。她刚完成一个翻译原版书的活儿小赚一笔,请我吃意大利自助餐,哈根达斯吃到饱。 门口挂着这种条幅,原来是有单位年底的庆功宴和尾牙宴都在这里举行。 我看了一眼,有晨报的条幅。 杏子说:“哇,别碰见你的情敌。” “什么情敌。”我笑嘻嘻的,“以后我就当她是我的亲姐。” “啊?你真被附体了啊?” “那可是跟我们叶榛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还得谢谢她不要叶榛,我才有了可乘之机。我以后不小气了,她真是我亲姐,见一回得谢一回。”我笑得天真无邪,心里想,跟我抢?哼,抢吧,看我不往你的伤口上撒盐。 柯杏香优雅地扶住额头,“你这孩子忒坏,坏透气儿了,幸亏我跟你不是情敌。”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着迷地看着她,“你要幸亏我不是同性恋,要不我第一个追你。”我看着杏子先是愕然而后是暖融融的眼神,凑过去在她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真的,你简直是我的偶像,你优雅美丽气质好修养好,人又优秀,法语说得比法国人还溜,还是外语学院的校花。我以前看过你们BBS的美女排名,连女生们都喜欢你,你说你有多好?真的,你是最好的,你一定会幸福的。” 杏子笑了,“如果不是因为有叶榛的珠玉在前,我真以为你爱上我了。” “是吧是吧?请客的是老板,快点去拿吃的讨好,我口吐莲花说点儿更好听的。” “你就长了一张好嘴。”杏子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得,奴婢给小姐您做牛做马拿哈根达斯去。” 吃饭的时候,我听见餐厅的大包厢里传来小提琴和欢呼声。 是酒店承办的晨报的尾牙宴。 我趁着去玩巧克力瀑布时,偷偷往里面张望。 两根饼干条在巧克力瀑布下碰到一起,耳边一声大喝:“嗬!怎么是你!”我吓了一跳,沈净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结结巴巴的,“你、你……你来盯叶子的梢的?” 我完全没听懂,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却又听见一声惊喜的喊叫:“妈妈!” “小梨……”我蹲下去跟小东西亲亲,有些奇怪,“爸爸怎么把你交给这么奇怪的叔叔?” 沈净叫着:“我哪里奇怪?!” 我懒得理他,冤家路窄,小梨那个天真无邪,“是我让小净带我来找爸爸和卓阿姨的……哎呀,我答应叔叔不跟妈妈说,他才答应带我来的。那现在妈妈自己来了,怎么办?”说完仰起小脸更加天真无邪地看着他。 沈净闻言立刻一脸想要切腹自尽的尴尬。 “那个……唐果你听我解释……” 我笑笑,“解释什么?” “就是叶子他没有……我其实……我……他……月姐她……” 沈净结结巴巴的,抓耳挠腮,最后显然是越描越黑,只能自暴自弃地扶住额头。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大眼瞪大眼。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儿子此刻的笑容有点幸灾乐祸,等我仔细观察,他已经双眼放光,小嗓音含糖量特高,“干妈!” 这声干妈把柯杏香叫得心花怒放,把他一把抱过去,激烈地热吻。 我摊开手耸肩,“你看见了,我不是来盯梢的,我是跟我家杏子来吃饭的,完全是巧合。”沈净彻底尴尬了,以前多得瑟多嚣张的一个孩子,眼巴巴地盯着地面,跟做错事的小学生似的,挺可怜。我心里奸笑一声,无比舒畅,本来也没生他的气,只是他自己心虚。我清清嗓子,“……你要不要请我吃饭?” “啊?”沈净忙点头,“请!请!早就想请你吃饭了,一直没机会不是?” 无论如何,帮杏子省五百块钱算是功德无量。 沈净吃得不多,屁股下像坐了锥子一直往人家大包厢的门上看,每次有女人穿着精致的小礼服出来,他就一副眼珠子快瞪出来的模样。这样不好,高度紧张会胃痉挛的。 我跟杏子吃得不亦乐乎,叶梨也把巧克力蛋糕吃得满脸都是。 等沈净如愿以偿地看见卓月挽着叶榛的胳膊亲热地走出来时,他立刻跳起来。毫不夸张地说,他真的是跳起来,然后一个箭步冲上去,好像怕我突然发飙,扑上去搞死这对奸夫淫妇一样。 卓月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的鱼尾小礼服,优雅大方,只是人太瘦了些,我以非情敌纯女性的眼光来看,还是非常的骨感美丽的。我少有见叶榛穿军装以外的衣服,今天他那件黑色修身西服里只套了件白衬衫,领口敞着,曲线挺拔无比帅气。 叶梨看了看我,见我还在往嘴里塞东西,大有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而后他也学着沈净那样跳起来,热情澎湃地扑上去,“爸爸!爸爸!” 我觉得小东西今天不太正常,本来是走耍酷风的小子热情过头了。 叶榛本来看见沈净有些愣怔,又被小梨热情地投怀送抱,这才发现我的存在。卓月的同事们脸上立刻有了奇怪的神色,卓月倒是摆着千锤百炼过的沉稳,寻到我的位置微微点头示意——不过她挽着叶榛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哟,这位大记者明显着不把你放在眼里啊?”杏子嗤笑一声,“不过她哪里来的自信你家叶榛对她会余情未了?” “因为她从小到大从未经历过挫折,想得到的都能得到。其实我从小到大除了叶榛也是这样,不过,如果把叶榛比作玩具,我想要,于是我一分一分攒了好多年的零花钱买到这个贵玩具,如果有一日想丢掉这个玩具,也会想到当初攒钱的艰辛而不舍得。”我也嗤笑一声,“而她,虽然也爱那个玩具,可是那玩具得来得太容易,抛弃的时候就不会犹豫。等到她发现还是想要那玩具的时候,那已经是别人的了。” 我们俩不愧是死党,连奚落别人的口气都如出一辙。幸亏我俩都是大美人,否则这表情做在某些人脸上那就是一个狰狞可怖。 他们看起来吃过饭还有其他的活动,叶榛不知道跟卓月说了些什么,脸上客客气气的,可是隐忍的愠怒也快藏不住。对那个尴尬得不行的沈净,他更是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卓月虽然笑着,可是脸上显然已经挂满了落寞。 叶榛闷着一张脸走过来,我跟杏子同时伸出手无比happy地跟他打招呼:“嗨……” “哇欧,叶教官穿得真帅啊,玩得还开心吗?” 我竖起大拇指,“非常之帅,一笑死一城,再笑死一国。” 叶梨从他爹腿上爬下来,开始慢条斯理地吃东西,简直是演技派的,立刻从热情小男孩翻脸成冷酷小爷们儿。 叶榛什么也没解释,明显的心情低落。 【4】 回家的路上小东西睡着了,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小梨的脸突然说:“你肯定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他,回到队里我就自个儿窝在办公室里哭了。” “我记得我妈说她当时怀着我的时候,我爸在部队里一年见不到一次,她没办法工作,每天待在家里得了产前忧郁症,看见人家夫妻逛街都要哭。”叶榛的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可你压根没记恨我,还对孩子说他的爸爸是个很伟大的人……我伟大什么,我就是个混蛋!无论我怎么小心翼翼都会伤害到你……” 伤害?他是指跟卓月出来参加那什么尾巴宴?这话其实说得太严重了,前因后果看沈净的表现我也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了。不过看叶榛的良心被谴责,我内心充满了虐待的快感,继续摆着黛玉姐的脸,四十五度忧伤地缩在座位上当鹌鹑。 叶榛摸了半天没摸到烟,我突然想起杏子图省事把烟和打火机都扔进了我的包里。于是忧伤地拿出一支点燃,狠狠吸了一口把烟雾吐出去。 这下够像个被爱情折磨的女人了吧? “你抽烟?” 我挑眉,“Why not?” 叶榛一打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一把捏住烟头。 我傻了,我只是想逗他玩,手忙脚乱地检查他的手,“怎么样?烫着没?你是个猪啊……你怎么……”他握拳不让我看,委屈地敛着长睫,“今天月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小净本来是她尾牙宴的伴儿,可是突然有事来不了,让我顶缸,我就来了。” 我一边掰他的手一边着急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快给我看看……” “我打电话跟小净求证过的,他说他们警犬基地接了新任务,要去缉毒,我就信了。可他骗我……我知道他很想我跟月姐和好,因为他不相信我现在有多喜欢你,他一直觉得我是因为小梨才……”他抿住唇,亮晶晶地望着我,“……他们都不相信我。” 我松开他的手,认真地问他:“那你是吗?” 叶榛大声说:“当然不是!”说完又急急地喘着粗气问我,“那你相信我吗?” 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我相信,我真的相信。” 只有我相信你就够了,别人相信不相信又有什么关系? 叶榛的心跳得很快,“我以后……会尽量少见月姐,尤其是单独碰面……啊,我是说以前单独碰面也就是吃饭什么的,没别的。” “啊?”这是在跟我解释? “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说实话,我觉得……觉得月姐好像对我有点、有点,嗯,怎么说呢?有点余情未了。”叶榛结结巴巴的,“而且她那个人吧,想达到什么目的总是会不留痕迹的去做一些事,我觉得,还是跟她不要见面的好……” 我对天翻了个白眼,你才发现她对你余情未了吗?姐姐我早就发现了! “给我看看你的手。” 叶榛终于把手摊开,上面都是厚厚的老趼,只是微微发红。 “用手指灭烟是不是很帅?”他贼贼地笑。 我从牙缝里“切”了一声扭头不理他,竟然敢骗取我已剩不多的那点儿同情心? 几天后我开始往新家拾掇东西。 所有的新衣服都是两家各留一半,虽然田美女总是希望我这个被退货的女儿赶紧嫁出去,可那是以前老唐还在的时候。现在我真说不准,她希望我幸福,可我又怕她寂寞。 我把脆脆和碎碎从橱窗里抱出来,用干布仔细地擦了一遍。我想碎碎一定是个刚成年或未成年的孩子,也许是因为生病或者意外死了,家人把他埋在了山里。而山体变动让他的骨头重见天日,于是被叶梨抱了回来,他跟脆脆还挺有缘分的。 这些年我已经渐渐不跟脆脆说话了,因为脆脆每次都用那个大窟窿眼眶对着我,一定都听烦了。如今已经换了小梨对着脆脆絮絮叨叨,这也算继承了他娘亲的衣钵。 把脆脆和碎碎带到新家放在墙上钉好的支架上,我怕他们冷,还在里面垫了我的兔皮手套。叶榛晚上回来看见脆脆,立刻嘴角抽动青筋突起,“怎么又把他带来了?……还两个?!” 我得意扬扬,“你跟脆脆是老熟人了,现在介绍一下我们家的新成员……脆脆的男朋友,碎碎同学!碎碎跟叶榛打个招呼……你不要介意呀,我家叶榛他不太喜欢骨头的……” 叶榛继续惨叫,“狗才喜欢骨头!……对了,你不是说脆脆是个男的?” 我扭来扭去的撒娇讨好他,“对啊……呃……怎么说呢?因为你儿子把碎碎抱回家后才发现他是个男的,不能退了,所以……呃……现在同性恋是一种时尚,我怎么知道碎碎不是因为喜欢上个男人被家人阻挠才自杀而死的?” 也许我的歪理打动了叶榛,他扶着额头倒在床上。 我继续说:“我觉得碎碎还挺喜欢你的……” 叶榛忽地又坐起来,面目狰狞,“你就把他们放卧室里,那晚上做点什么好事,全让他们看见?” 我摸着下巴思索,“对啊,脆脆见多识广脸皮厚,可碎碎会害羞的……那就放书房吧。” 叶榛一咬牙,“行!” 为了让叶榛接受他们,我做了充足的前期铺垫,比如说,本来我就在书房里的玻璃柜里留好了位置,铺好了小皮垫。叶榛仇视脆脆已久,若是刚开始就放书房,他一定会逼我把他们扔出去——希望他们有一日能握手言和。 “你都快成邪教分子了!”叶榛气得要死,“还喜欢我?你是想瘆死我!” 我挺心虚的,“那……都这样了,那怎么办?” 叶榛又气了一会儿,在客厅里把电视节目都翻了个遍,把遥控器一扔,拿眼皮儿撩我,“过来!” “干什么?”我后退一步,手里抓好了武器,草莓蛋糕一块。 他舔舔牙,翻书脸又发挥功用,“你不是糖果儿吗?来……让老子舔舔……” 我扑上去,在他唇上跟啄木鸟似的一下下亲他。 半晌,他在我耳边低语:“你以后要什么我都给你。” “嗯嗯。” “我爱你。” 我点点头,不知为什么眼睛发酸。 “跟我结婚好不好?” “啊?” “啊什么啊,快说愿意!” “哦……” “哦什么哦,到底愿意不愿意?” 我瞬间清醒过来,看着那一副气势汹汹手到擒来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吼:“我愿意?我愿意个屁!上回没准备也就算了,这回没人逼着你吧?连个戒指都没有……” 叶榛突然把手伸到我面前,摊开,得意地挑眉,“这样行了?” 行,非常行。 戒指很适合我的手指,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机会戴着它,毕竟手术台上是不允许戴戒指的。 “叶榛,你想好了?” “想好什么?” 大概是因为叶榛给得太多了,我想要的,他不再吝啬。就好像一个沿街乞讨的乞丐,突然有一天有个人来到他面前跟他说,先生,你失散多年的姑姑在美国去世,她把所有的遗产留给了你,有两千万美元。乞丐成了大富翁,在美丽的别墅里惊醒,在噩梦中那个律师找错了人,他一无所有。因为得到的太多,所以不安心,也怕失去。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脾气不大好,又过于执著,被我缠上真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我永远都不会变成那种优雅又成熟的女性,说不定到了八十岁还是这个吊儿郎当的德行。”我越说越急,少有这么急于表达而结巴的时候,“而且就算有天你突然想通了,觉得……我让你不满意,我也不会放手的,说不定会变得性格扭曲,成为一个阴魂不散的女人……” 叶榛听了我的话,果真在认真考虑的样子,咬着下唇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如果他现在后悔,我怎么办? 我想着,顿时内心清亮,慢慢握紧拳头,现在后悔也不行,戒指我不会还给他的。 他的心,我也不会还给他的。 叶榛终于考虑清楚,指着我的鼻子说:“以后如果你想离开我,我不同意,死活缠着你一定要跟你在一起,你怎么办?” 我瞪眼,“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叶榛笑了,“对,这也是我的答案,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一辈子很长……” “不,一辈子很短,只有几十年,或者更短。”叶榛深情款款用眼眸鼓励我,“我只会嫌不够,你……怎么会觉得它长呢?” 叶榛说起情话来太好听了,我觉得飘飘然。 被爱被期待的感觉那么好,这样被他深情地包围着,我已经开始认真憧憬未来。 有他,有我,有叶梨。 我们的父母都会不在,朋友或许会生疏,就连亲爱的小东西都会有他的另一半然后离开我们,只有他,会守护着我,直到死。 第十一回 我的人生奋斗目标的终极九个字:遇见他,爱上他,嫁给他。 【1】 叶妈妈是在大年初六去世的。 家里门口贴着大红的春联,是叶榛爸爸自己写的,书法不怎么样,一家人还要鼓掌叫好。不仅如此,来拜年的小辈们,比如卓月啊、沈净啊,一看就是门儿清,进了院就拼命夸他的字。尤其是沈净,简直把他吹成了王羲之再世,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爷子乐得差点把尾巴撅天上去。 头一天是破五,她的精神头还很好,晚上我接了个紧急电话。院里有急诊,一台急性阑尾炎手术,又一台车祸手术。病人腹腔内大出血,深度昏迷。值班的医生不够用了,只能挑过年还在B市的医生加班。麻醉科好用的人,一半在外地,我就倒霉地任务重了些。出门的时候,我在鞋柜那里换鞋,叶榛像个小老头一样不停地叮嘱我,过马路不要太慌张手术仔细些,不要仰仗着自己聪明就不当回事。 要不是他青春美貌,我真怀疑老唐回来了。 我抗议,“你不要把未来的女博士当成低能儿好吧?……我工作的时候也是很吓人的……”一边跟他炫耀一边连靴子都提不上。 叶榛看我跟靴子拉链做斗争,连忙无奈地蹲下身帮我,“好,你不是低能儿,你很厉害……对了,真要考博士啊?你就不嫌累?” “嫌啊,可是我要博学多才让你看见我就羞愧难当才行。”我催促他,“……你快点儿。” “就跟你说买双UGG嘛,买什么牛皮靴。” “穿UGG忒不稳重了,没有公信力。” 叶榛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不过心里肯定又在嘲笑我。 我一抬头看见叶妈妈正坐在沙发里,腿上盖着个毯子,正笑呵呵地看着我们斗嘴。 她说:“今天外面冷,把围巾裹严实……还有,小榛给果果拿个暖宝宝贴着。” 我走得急,跟她挥手,“不要不要,我不怕冷,妈,我走了,叫阿姨多包两个硬币在饺子里,省得让叶榛这个福气王都吃了!” 第二天早上回来,她已经走了。 那是后来我第一回叫她妈妈,叫了后她就走了。 田美女很迷信,她说,她之所以一直不走,大约就是欠这一声吧。 人走得很安详,因为病了很久,也没有人意外。 即使所有的人都很伤心,可是生老病死总有这么一回,而后安排后事,在墓园里选了块合葬的双人墓地把她葬在那里。葬礼上,一向处事不惊的卓月忍不住哭出声来,跪在墓前久久不肯走。 叶榛上去拉她,她抱住叶榛放声大哭。 小梨抬头看我,我领着他去殡仪馆外的空地上等叶榛他们出来。 可先出来的是沈净,他眼还红着,“……月姐想再待一会儿,我们先走吧,我保证不是为了支开你……真的……叶子已经差不多因为那回的事情跟我绝交了……不过,我跟月姐小时候有一半的时间是跟干妈长大的,所以……” “你还能开车吗?” “当然。” 沈净开车把我们送回家,进门他站在门口说:“我能借浴室洗个澡吗?身上都是烧元宝蜡烛的味道……” “好。” 等沈净去洗澡了,我去厨房里煮甜酒冲蛋汤圆。小梨换了他的小袍子睡衣,站在厨房门口忧心忡忡,小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怎么啦?” 他撅起嘴,“我不喜欢爸爸跟卓月阿姨待在一起。” 我有些吃惊,难道小东西也懂得什么叫做爱情了吗? “为什么?”我摸摸他愤世嫉俗的小脸,“我一直以为你很喜欢卓月阿姨。” “现在不喜欢了,我不想她做我的妈妈。”叶梨说着说着就着急起来,“上回小净就是跟她串通好的,说没时间,让她去缠着爸爸。” 沈净尴尬地擦着头发站在浴室门口。 我指着小东西笑,“你看,我儿子什么都知道。” “那个……上回……” “我知道上回不关你的事。” 他本来就哭过的眼睛几乎是眼泪汪汪地望着我,好像沉冤昭雪般。 我继续说:“你这人虽然不是东西了些,也不会干那样的事,是卓月拜托你的吧?” 沈净怔怔的,“月姐是真的喜欢叶榛的。”想了想他又补充,“喜欢一个人没什么错啊,以前叶榛跟月姐还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也追叶榛追得很猛?” 这话说得单纯又无辜,我笑了笑,流水台里哗啦啦地淌着水,我失措地关上又打开,觉得真是荒谬又好笑。神经质地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终于平静些。 “是她不要叶榛的,如果她没把叶榛丢掉,我怎么会捡到他?” 沈净搓搓鼻子,“说捡也太难听了吧?月姐当时想要的,叶子他给不了,所以才分开,这本身也不全是月姐的错,她并不是不爱叶子啊。” “所以现在……我该物归原主?” “也不是……”他怔住了,似乎在考虑自己说的话是不是欠妥当。 我又在厨房里转了一圈,眼前一阵阵发黑。 现在到了连个莫名其妙的人都来跟我叫嚣的地步了吗?碗里放着一个大西红柿,我抓过来手上一紧,那东西立刻变成了番茄酱。红色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我非但没安静,反而更暴躁起来。 “……你们想都别想!我跟他结婚!过了年就结!不结也行……除非我死!” 我把西红柿酱狠狠砸在脚底下。 沈净在身后喊着:“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是说现在叶子都不怎么跟月姐说话了,至于吗……哎,唐果!……唐……” “妈妈!” 我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门框上。 【2】 初五大晚上彻夜忙手术,人手不够,我一个人盯了两台手术。 初六到初九白天跟叶榛迎接吊唁的亲朋好友,夜里跟着守灵,实在累了就在沙发上躺一会儿,最后竟到了累倒的地步。 听说叶榛把沈净给揍了,一个养警犬的毕竟拼不过真刀实枪演练过的特种兵,他留了力,沈净还是被收拾得很惨。卧室外面我听见叶榛压抑着痛苦地咆哮:“我妈刚没了,她要是出什么事,你让我怎么活?” 然后我听见沈净由愤怒到崩溃后带着哭腔地骂,“你以为我是故意的啊?我他妈都快后悔死了,我怎么知道两句话她就能晕过去?!”说完一个大男人就号啕大哭起来。 其实我只是太累加体力消耗过度,倒没什么大事。 说是晕倒,不过是睡过去了,醒了以后身上发软,吃点东西就立刻能活蹦乱跳。 可是我不敢爬起来,因为叶榛不相信,他很紧张也很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安抚他,去平复他内心的不安。 探病的一拨一拨的来了,先是医院里的同事,接着夏文麒奉命送汤来冷嘲热讽我林黛玉附体,而后于雅致和师娘也来了。师娘带了她自己包的鲜肉粽子,于雅致没好气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送花圈来。 最后杏子来了,捧着束麻辣烫,喜气洋洋的,“哎呀,你不光会生孩子,还会生病啊?” 我大怒:“我是人当然会生病啊!” “我总有种就算全人类都灭绝了,你自己也能顽强地在地球上生存下去那种感觉。” “得了,快把麻辣烫给我,这两天喝汤喝得我快动脉粥样硬化了!” 还没吃两口,叶榛走进来倒水,见我嘴上吃得红红的,顿时面如寒霜。 “拿来!” 杏子把脸扭一边去装没看见,我又抓紧咬了一口,才不情愿地交给叶榛。 “你要的粥,刚才家里的阿姨送来的。” “我不想喝粥。” “你不是说想喝皮蛋瘦肉粥?” 我跳起来,“那是因为你只准我喝粥啊!” 当然这个跳只是想象中的跳,还没跳起来已经被叶榛牢牢地按在床上,低声求饶,“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你快点好起来,等好了我带你去吃火锅好不好?” 我只能吃掉粥,煮夫去洗碗。 柯女王面色复杂,“我可是刚被初恋男友耍了心理严重创伤的女人啊,竟在我面前秀甜蜜,怎么就交了你这么个倒霉朋友?” “喂,我怎么了,十年啊,十年我才如愿以偿,我容易吗,当然要抓住每一个机会秀恩爱。”我冲她扬起小白牙,“所以,你看了应该欣慰得不行,要不我交你这么个倒霉朋友干吗?” “我是真的为你高兴,你是我的骄傲。” “嗯嗯。”我指着杏子的鼻子,“所以你赶快也跟上我的步伐啊,找个宜家宜室的男人好好过日子。你看我们家叶榛,上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还上得了床,穿着衣服身材就够好了吧,脱了以后那肌肉,啧啧……” “啪!”厨房里传来碗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接着一声羞愤交加的吼声,“唐果,你再给我胡言乱语试试?!” 杏子风中凌乱地笑了,花枝乱颤,形象全无。 杏子走后,我抱着笔记本趴在床上在淘宝网定做了一副挂联,上联是:糊天糊地糊住墙角。下联是:防火防盗防前女友。横批:小三退散! 我说:做得精致一点啊,我要挂在我家客厅里的,最显眼的位置。 淘宝店主哭笑不得:亲,您家里挂这个啊?不都要挂个什么梅兰竹菊吗?就算挂字,也要挂《爱莲说》之类的吧? 我说:不不,心里有点虚,挂家里辟邪。 淘宝店主笑得很没形象,在旺旺上用了好几个大嘴巴笑:好,反正是在同城,我保证今天晚上就去给您挂上。 总之,古人说得好啊,挖人墙角者必被人挖之。 我的确心虚。 果真探病的一拨一拨的,终于到了卓大小姐了,不愧是忠良之后,看病人带的东西都不一样,燕窝,那得多少钱哪?我趴在窗户边儿偷窥,龌龊是龌龊了点儿,说变态也行,可我本身就不像她是那么高尚的人。 “果果呢?” “……睡了。” 叶榛笑得那叫一个疏离得体,跟大户人家的小姐似的还跟野男人保持一定距离,叫人看了就舒坦。 “坐,喝点什么?” “你们家除了茶能入口还有什么?”卓月一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的东西,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再多的涵养也绷不住,指着那对联,“哟,你们家够前卫啊,挂这个?” 叶榛差点忘了这茬,毕竟淘宝店主来挂上去的时候,他不好当面跟我争执什么。淘宝店主走了,我就撒娇打混,在他身边扭来扭去,扭得他绷不住把我扑倒调教,后来直接给忘了。此刻他那张小脸上可精彩了,红彤彤的,手足无措,都不敢看她。 “……我马上摘下来!” “不用,这不就是给我看的么?”卓月往沙发上一坐,连笑容都不见了,身子都在发抖似的,一下子流出泪来,“叶榛,你就这么纵容她这么糟践我?” “对不起,月姐你不要哭,我马上摘下来,果果她没别的意思,她……她就是小孩子脾气……” 叶榛回头找椅子。 卓月一下子从背后抱住他。 “……小榛,你还是喜欢我的吧?原来你跟她结婚也只是向我示威对吗?你到现在还不肯原谅我吗?……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我如今才想,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我是想气她没错,不过没想到会把她气哭。偷听到别人的真心话也是很悲摧的事情。因为有些话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好。人生的最高境界是难得糊涂,太明白了会很累的。 我把额头磕在墙上,好像闯祸了。 我都不敢看了。 “我没有不原谅你。”叶榛嗫嚅着,“月姐你先放开我,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 “我不放!”卓月还说我是小孩儿呢,她能成熟多少,“小榛,我一直爱你,你也一直爱我,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呢?难道是因为小梨吗?……小梨很喜欢我的,我也很喜欢小梨……还是,难道生过孩子就那么不一样?在你心里孩子比爱情重要吗?” 我想捂住耳朵,又想听,干脆把耳朵捂住露出缝隙掩耳盗铃。 “月姐,我从不觉得孩子比爱情重要……但是,怎么说呢?……我承认当初即使跟果果在一起后,我依旧觉得这世上不会有什么人能超越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我大概会一直爱你吧……不是刻意的,只是觉得……太难了。可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爱上她了,我真的爱她,也许一开始我自己都不知道,可是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很爱她了,我现在都不知道我怎么能这么喜欢一个人。”叶榛喃喃自语般,每个字都很甜蜜,“以前离开你,我还能忍受,大约是因为年纪小,人也骄傲了些吧。当时也怪我,如果我能够想事情成熟一点,或许你会跟我在一起的,我知道你爱我,真的,我从不否认这一点。所以,以前的事我也有错,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可现在要是果果要离开我的话,我不知道我会怎样……我估计会一直等她,一直去追她,破坏她的生活,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她……你看,我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了。” 卓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捂住脸,脱力一样地驼着背,叶榛蹲在她面前,拉下她的双手用力握住,诚挚地微笑,“月姐那么好,是我没福气,月姐一定会找到个让你幸福的男人的。” 卓月摇头,哭得喉咙嘶哑,“那在山里,你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去救我?你不爱我为什么要为我去拼命?……为什么要给我错觉?” “你还记得那天翻车,我抱着你跳车的事吗?” “她因为那个责备你?” “不,她以为我跟着翻下了山沟,结果吓得从高坡上滚下去,腰上刮了个大口子。可她什么都没跟我说,还是后来我们队里的钩子跟我说的——她怕我知道这伤的来源会愧疚难过。月姐,这样的人我爱上她,不可能吗?她最好的年纪都花费在我身上,就算是块冰,我也该融化了。” 叶榛更温柔了,“月姐在婚礼上跟我说过,我的幸福对你来说很重要。我也是一样的,月姐的幸福和生命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即使不是亲人,你跟小净都是我的亲人……就算是个陌生人我都会全力去救,更不要说是我的姐姐。” “只是姐姐?” 叶榛没否认地点头。 卓月又哭了一会儿,妆都哭花了。等她平静下来,这才因为失态而尴尬起来。她从没被拒绝过,她金枝玉叶惯了,觉得什么东西只要她想要,一定就会在那里等着她。她长到三十多岁才懂得珍惜,懂得隐忍和等待。 而我从十年前就开始隐忍着等待时机,我知道爱这种东西可以弥久恒远,也可以转瞬即逝。 【3】 第二天我悄悄把那挂联摘了下来,放进书柜里给碎碎垫脑袋。 叶榛没说什么,不过也不太想理我。 说白了,他在跟我赌气。 那天晚上他跟卓月说的话,每一句都把我暖得热乎乎的。他是独生子,与卓月、沈净一起长大,那些就是他的兄弟姐妹。而我却任性地弄来那么个东西,让卓月哭了,让他难受了。 我英雄气短,干脆躲回家避风头。 美人母亲从三亚晒成非洲人回来,跟夏文麒他爸妈都美得很,在那里炫耀什么防晒油晒出来的颜色像蜂蜜。夏文麒从海南背了一大包椰子糖椰子片椰子粉回来,就小心吧啦地塞我两包椰子片,“想吃,叫你家叶榛给你买去。” 想起我们家叶榛刚丧母又被我气着,顿时我心里很不好受。 晚上躺在被窝里给叶榛打电话,他倒是接了,“还没睡?” “……已经睡了,我想问你,我的蒜浇水了没有?” “你的水仙本来就是泡在水里的。” 我尴尬地“哦”了一声,“那我没事了,我睡了,晚安了。” 叶榛“嗯”了一声立刻把电话挂了。我气得辗转反侧,他他……他不求我回去也就算了,连个晚安都不说!他不过是想让我认错,可我都低三下四地打电话给他了,他还想怎么着? 好,冷战就冷战!Who怕who啊! 于是这年过去了,叶榛调进了武警总队,刚过去事情多。而且他在抽空筹办婚礼,俩人再赌气,大事也不能落下,这叫不拘小节。不过他不跟我联系,只跟他丈母娘和夏丈母娘一起谋划,从酒店到名单,还有一些细节。 而年后医院里也忙,过年都大鱼大肉又不要命地喝酒,酒精中毒洗胃那是轻的,胃穿孔和酒后车祸的大侠们能凑俩病房。有的还在一起交流酒后驾车的经验,说得豪情万丈,我诅咒这俩人以后开车一个走S形,一个走B形。 明天的择期手术,人家病人家属指名要我,说姑娘比爷们儿仔细。 李主任很受伤,在食堂里吃饭时拍着桌子跟老师说:“我这做麻醉都做了多少年了,啊?竟然说这小丫头眼神儿好!我眼神儿不好我不是还戴着眼镜的吗?我用手打麻醉又不用眼睛打麻醉……” 老师悠悠一笑,特仙风道骨,“谁叫你没上过晨报?” 从此老师这句话成了名言,无论是谁有点小埋怨,什么不长工资啦,什么绩效考核不公平啊,什么女朋友跟人跑啦……以此类推,总有人看破红尘地提点:谁叫你没上过晨报? 吃过饭我们回各自科室上班,刚走到护士站就听见急诊室那里有人在闹。 一个大男人在那里又哭又闹地讨说法,萌萌鄙夷地翻着白眼,“前几天那个重症肺炎怀孕三十四周的产妇,她老公拒绝在手术单上签字,后来是妇产科的宋大夫和急诊室主任一起做他的思想工作做了近一个钟头。后来还是院长过来说,手术费一分钱不要,还签字画押了,那男人才签字。结果还是因为耽误了时间没抢救过来死了。这不,死者老公来闹呢,要人呢,说是医院害死了他老婆儿子,早干什么去了?!” 这事最近在医院里挺轰动的,院长给摁住了,怕招惹来记者对医院的名声也不好。 我压根没当回事,只是替那个孕妇很可惜。 晚上回家叶梨在抱着电话跟他的同桌付今言煲电话粥,俩小孩叽叽咕咕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的手术做好麻醉,我照例在旁边盯着,主刀大夫老汪划开病人的肚子。洗手护士啧啧两声:“好大的肿瘤,真肿瘤,真壮观,切下来不得轻二斤。” “闭嘴,擦汗……手术钳……” 手术进行到七十六分钟的时候,我听见去拿血的护士不耐烦地喊:“你干吗,这里是手术室,不能进!”接着就是一声尖叫。老汪边把肿瘤抬出腹腔边问:“怎么回事?”话音刚落,一个男人就冲进来,把门锁上,敞开的棉衣里绑着好像是炸药的东西,右手还拿着打火机。 他很激动,呼哧呼哧喘着气,眼睛赤红。 “宋清!……宋清呢?你们别以为你们把宋清给藏起来了,我就没办法了!你们医院害死了我老婆儿子,我要你们偿命!” 胆小的护士尖叫着捂住头蹲在地上,助理医生拿着止血钳的手都抖了,老汪看起来也很害怕,还强装镇定着,“……这位家属,你别激动,手术还在进行中……”边说汗水都滴下来了,手忙脚乱地缝合,整个手术室的人吓哭一半。 我真的很怕死,可是手术台上的女患者今年三十四岁,她八岁的女儿还在外面的休息椅上坐着。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我很怕,“你不是要找宋大夫吗?他好几天没上班了,我带你去我的休息室,然后我打内线给院长……你跟我们同归于尽也没有意思,你就是想报仇对不对?” “对!”男人红着眼,“叫他来,我杀了他给我老婆孩子报仇!……你别拿刀,你拿刀我就点着!”我把手术刀扔过去,而后举起手,“你不要拿打火机了,我害怕,你把手术刀压我脖子上,我带你出去就没人敢过来了……” 男人还在犹豫,他不相信医生,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让他渐渐放下了防备。他把打火机装进口袋里,拿起刀,“你过来!” 以前都是我拿着手术刀切开标本的皮肤,被手术刀架在脖子上倒是头一回。 在我的休息室里,男人把门锁上,他还不傻,也知道把窗帘拉上,而后一指墙上的电话,“打!打电话!跟院长说叫宋清过来,要不我就引爆炸弹同归于尽!” 我颤巍巍地拿起电话拨到院长办公室,那边迅速接起来,“小唐?” 我开始流眼泪,“院长,他要找宋大夫……” 男人把电话抢过来,“你是院长吗?宋清,找宋清来!……不,我不要钱!我就要宋清的命!我给你两个小时,宋清不来,我就杀了这女的,然后出去炸掉你们医院,你们全都给我老婆儿子陪葬!” 我在食堂里多多少少也听萌萌他们八卦过。 这男人开了个小吃店,因为先天的小儿麻痹腿有些残疾,一直到了三十多岁才娶了媳妇,是在他店里打工的小妹,一心想要嫁个城里人。 小吃店的生意很一般,勉强能糊口,多余的钱肯定是没有多少的。 上回做手术,男人并不觉得自家精神挺好的老婆是在“病危”,只听说大医院里就是骗钱,吓唬人,没个几万块钱出不来之类的。他觉得医生在骗他的钱,所以一口咬定不签字,只要药物治疗。 男人看起来精神高度紧张,好像随时都可能崩溃。他在休息室里翻来翻去,桌子底下有一瓶喝了一半的酒,是老师藏的。他拧开盖子一口气灌进去,把酒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哭什么哭?你再哭我就立刻弄死你!” 我胡乱擦着眼泪,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4】 为了防止他真的引爆炸弹,我能听到外面在疏散病患的声音。 所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挂在墙上的电话一直都没再响过。十几分钟后我听见警笛声,男人更紧张了,手已经掏出了打火机紧紧握着,焦躁地掀开帘子往外看,而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叫了警察我就怕了?竟然敢叫警察……反正我老婆儿子都没了,老子也没打算能活着出去……”男人暴怒地看着我,“打电话!继续给院长打电话,叫宋清来!他要是不来,你就死!死!” 我还没来得及拿起电话,电话就响了,男人一把推开我接起电话,“……宋清来了没?……你不是院长,你是谁?……什么?……你是这女人的爱人?……好啊,没事,我不动她!真的!你跟那个院长说,没用,你把宋清带来,你爱人就安全了啊……还有四十分钟,你们看着办!” 我大叫:“叶榛!” 男人把电话挂了,在口袋里摸出烟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烟头一直在腰间晃,我真怕他不小心引爆炸弹。我真的不想死,我也不能死。我不能让妈妈在五年之内失去俩最亲的人,也不能让小梨没有妈妈,我也还没有跟叶榛结婚。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比如跟叶榛好好道歉,比如好好地给他幸福。 或许因为知道叶榛在这里,所以我在惊恐之中慢慢镇定下来。 谈判专家来了,在外面用平稳温和的声音劝男人开门。 男人依旧是那一句话:“叫宋清来,时间到了,我就跟这女医生同归于尽。” 在手术室里养成的习惯就是对时间特别敏感,我看了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时四十六分钟。而且做小吃生意的人,对时间也是敏感的。我知道宋清不会来的,无论是医院还是警局都不会给他报复的机会。这个男人已经疯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最后的时间到来,他绝对会引爆炸弹。 谈判专家来了又走了,对于一个除了命什么都不要的亡命之徒来说,他们无能为力。 “你既然怕成这样,为什么当我的人质?是不是我老婆的手术你也参与了?!” “没有,你妻子手术那天我没在医院里,我妈妈去世了。” 他暴怒,“你骗我,怎么就那么巧?!” “我没骗你,我今天要是死在这里,我儿子就没妈了,我也没法结婚了。” “刚才那个不是你爱人?” “结了又离了,现在又想结了。” 男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发现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能让他平复紧张,他沉默着,慢慢安静下来。 “我原来也有爱人,现在没了,连孩子都没了,是个儿子,那是我儿子!” “你要是签字了,你现在什么都有了。”我不想激怒他,我只是有点看不起他,“宋大夫连院长都请来了,给你们免除手术费,你应该感激他,你要恨就应该恨你自己。” “你说什么?!”他青筋直冒,从桌上拿起手术刀,“你们医院医死了人,到了现在你还推卸责任?!” 我捂住头,怕他冲上来打我。而男人也就是狠狠踢了下桌子,盛着水养玫瑰花的输液瓶掉下来摔得粉碎,声音很尖锐。我吓坏了尖叫一声,背死死抵着门。男人烦躁地走到窗边掀起一点帘子往下看。而后,我听见球型门锁传来很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因为离得近,所以我听见了,而那个人没听见。很轻微的,我试着在门上敲了三下。 这是我跟叶榛打麻将的时候的小动作,敲三下是催牌的意思。 金属声顿了大约有两秒钟,电光石火间,我确定叶榛一定在外面,接下来我听见轻微的两声敲击门板的声音。两声……叶榛的意思是——不要碰牌,我要吃,让路。 是让路! 脑子还没回过神,身体已经迅速做出了反应躲到了门口,而在我刚躲开的瞬间,门被踹开了。趴在窗边的男人毫无防备,就被叶榛冲进来一脚踢掉了手中的烟和打火机,接着狠狠的一个手刀劈下来,男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趴在地上不动了。 他拉开窗帘朝窗外打手势,屋外冲进来训练有素的武警队员。 叶榛面色阴沉,抓住看傻的我,“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脖子上只有几条刮蹭的血痕,我摇摇头用力抱住他。 “妈的!在身上绑了一堆二踢脚装炸弹,这孙子!” “什么二踢脚?” “北方过年放的那种炮,两响的,地上一响,天上一响……就这还来炸医院?妈的,这孙子哎!”那人呸了一口,“狙击手收工了吧,叫消防队的人也走吧,没事儿。等这孙子醒了,把他带郊区去绑树上,咱帮他点了,叫他自己看看什么叫天女散花!” 我听着听着忍不住笑出来。 他们都扭过头来看我,也跟着笑,这些大约就是叶榛的新队友。 “嫂子没事吧?” 我连忙说:“没事没事,挺好的。”想起他们刚才都在外面,又解释道,“这人也没打我,是我自己吓着的。”叶榛刚才在我身上捏把了半天没找到伤口,而后死命搂着我大喘气,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肯放开,也不动。那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忙把那个暴徒拖出门去,又体贴地关上门。 叶榛抱了很久,久到我都累得不行了,他才放开,我一摸肩膀已经湿透了。 他哭得很惨,我又吓坏了。 “果果,我们去领结婚证吧。” “好好。” “不,今天就去领。” “……今天人家民政局已经下班了吧?” “那明天一早就去。” “没问题。” “不吵架了?” 我使劲摇头,“不吵了。” 很久以后我才有些迷迷糊糊地回过神来,是不是叶榛同学坐地起价用眼泪把我骗进了民政局? 【5】 第二天叶榛押着我去领了结婚证。 而后我们举行了婚礼,在酒店请了亲朋好友们吃喜酒。卓月跟她的父母在上座上,她算是新郎的家人,而我的家人除了我妈还有夏文麒一家,还有张眠这个外姓大哥——这样的组合凑在一起还真是十分的诡异。 叶榛的兄弟们都来了,不论是旧的还是新的都来了,坐了五六桌。小花童叶梨和借来的付今言穿着白色的小西装惹得在场的叔叔阿姨们一直咔嚓咔嚓拍个不停。婚礼完毕,我们立刻坐上了飞机去马尔代夫度蜜月。 好像把以前所有残缺的幸福时光一下子补全了。 卡尼岛很漂亮,我们俩不能待在房间里,我是色狼,他是色魔,都是饕餮色相而活的怪兽,很容易就因为迷恋对方的肉体而纠缠在一起。 在沙滩上晒了一会儿太阳,我去拿饮料,回来看见金发美女正拿着一瓶防晒油,那意思是让叶榛帮忙。那金发美女可真漂亮啊,深邃的棕色大眼,高鼻子小嘴,吐出来的全是鸟语。 叶榛笑得那叫一个开心,眼睛都弯了,不知道说了什么,笑得那叫一个荡漾。 我扭来扭去地走过去摆个POSE,用英文说:“先生,我请你喝一杯?” 叶榛说:“对不起这位美女,我刚才已经跟这位说过了,我有太太了。” 我说:“你太太呢?” “她去拿饮料了。” “我不行吗?” 叶榛考虑了一下,“你亲我一下,我就跟你说行不行。” 我趴在叶榛脸上狠狠亲他一口。 金发美女大惊失色,原来欣赏的表情变成了惊吓,忙不迭地跑了。 回到房间我笑得在床上打滚。 “别淘气,你手机上有未接电话。” 我用客房里的座机打越洋电话给于雅致。 “于雅致呀,怎么啦,越洋电话很贵的,快说快说。” 他懒懒的,“没事,就是想祝你幸福,还想问你一件事。” 叶榛已经去浴室里冲澡了。听着哗哗的水声,于雅致急急地说:“唐果,有姑娘追我。” “恭喜啊,你这是跟我炫耀?” “不是。这姑娘太可怕了,围追堵截跟你有得拼,你有什么好办法甩掉她?” “把萌萌借来装男女朋友。” “试了,没用。” 我大笑,“那你就等着有一天跟她进礼堂吧。” 于雅致沉默起来,半晌又说:“你说,如果一开始我就有好好对你的话,我们俩会不会在一起?” 我笑了,“不会。” “你认定他了?” “嗯。”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你会不会走同样的路?” 我想了想,认真回答他:“我不会选择与叶榛无关的人生,无论多少次,我还是会选择在十六岁遇见他吧?” 叶榛裹着一条浴巾抱肩站在浴室门口,头发湿漉漉的,皮肤上滚落着水珠。 他翘着嘴角甜蜜地笑。 遇见他,爱上他,嫁给他。 我的人生终极奋斗目标,全都实现了——我挂上电话,在习习的海风里走过去,用全部的热情拥抱他。 (全文完)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